纪太年


1932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喻继高出生于徐州市铜山县境内的喻庄。喻庄是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村子,因为聚集的喻姓人比较多所以取该庄名。相传清乾隆年间,有个湖北人喻春被封为总兵,后来迁到铜山境内,200多年的生息繁衍,便有了现在的喻庄。


喻继高的出生,让他的父亲喻明增惊喜不已。这位淳朴憨厚的农民终于盼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三祖父立刻跪在供桌前,对着堂屋正中的一幅神像重重地叩了三声响头,并按喻氏“忠恕堂”的“弘施存先正,大光明继广”的家谱,给这个长孙取名“继高”。三祖父没有正式读过书,可是曾祖父和二祖父都是喜欢诗文的人,中了秀才,设帐于乡村,因英年早逝,空遗下圈满朱砂的一箱子线装书和堂屋这副发黄了的对子—“竹雨松风梧月;茶烟琴韵书声。”“但愿呱呱坠地的长孙能从这副对子里继承些什么东西。”三祖父暗暗思忖着。


喻明增自儿子出世后,就弃农去了徐州。先是在一家米行做学徒,后来,辞别米行,推着自行车跑跑小生意。因为老婆又接连生了10个孩子,其中4个夭折,因此家中生活十分拮据。而喻继高的幼年也就几乎是在祖母和三祖父的怀抱里长大的。


这位被继高称呼三爷爷的祖父,名喻光凤,40出头的人依然没有个孩子,不管是“小子”还是“闺女”。继高是长孙,光凤爷爷便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子,形影不离。继高稍大一些的时候,很喜欢跟在三爷爷屁股后面,每每吃过晚饭,他就帮着三爷爷提着茶壶,拿着烟袋,然后睡在他的床里边。乡村的冬夜是漫长的,也没有什么娱乐,东邻西舍的人都喜欢聚在三爷爷的屋子里,听他说书讲故事。


喻继高常常躺在被窝里,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三爷爷那悠长而充满韵味的讲述,无论是三国中的关云长、赵子龙,还是水浒中的宋公明、武松都一起印进脑海里,直到瞌睡虫袭来了,方无可奈何地悄悄进入梦乡。据考证,许多大艺术家的童年都是在乡村度过的,最初的民间文学、民间艺术喂养了他们的灵气,激发了他们后来的创作热情。喻继高当属此类。


冬天是捕捉的好季节。河沟干涸了,河沟底尽是枯黄的叶子,麻雀便躲在那厚厚的枯叶杂树层里。三爷爷织出一张小网,把网布张在河套的一端,他领着孩子们,从河套很远的一端向张网的方向追赶。孩子们手捧一把土,一边撒,一边赶。待到接近网的时候,便猛然作最后的冲刺,大把土一撒,喊声如雷,雀子大惊,振翅奋飞,许多小脑袋撞进网眼里而动弹不得。脚穿笨重茅瓮的孩子们兴奋地狂奔起来,每只小手里紧抓着几只活蹦乱跳的雀子,叽叽喳喳将一身欢乐带回家。那种心情,好像世界上没有比这再好玩的事了。


生活是清贫的,但又是充满乐趣的。春天到了,喻继高与小伙伴相约去割草、放羊、挖野菜,累了,就在草地上打几个滚或是四肢舒展,面向蓝天闭上眼睛,尽情吮吸野草的芳香。偶尔也学着三爷爷的样子,扎糊彩蝶风筝到旷野里去放飞,那风筝线的一拉一牵间,系上童年无限的遐思。夏日的午后该是最热闹的,大家一起赤膊露腚跳到小河里,或是抓鱼摸虾,或是相互交流游泳经验,举行游泳比赛,赢者自然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秋高气爽的季节,喻继高在割草之余,常常会情不自禁对着蓝天下的白云、绿草、鲜花、羊群、禽马产生一种深厚的感情,并萌发了对大自然神奇、变幻、辽阔的向往。


当然,那童年记忆中最深的影子还是三爷爷。在喻继高的心目中,三爷爷无疑是一位让他感到亲近而又敬重的蒲松龄式的人物。他粗通文墨,爱好字画,在农民式的质朴里,颇带几分儒雅的风度。他娓娓道来的神话传奇、诗词歌赋,构成一个充满梦幻色彩的光环,深深地诱引着这个刚刚懂事的孩子,像涓涓细流一样启迪着他幼小的心灵。以至数十年之后,喻继高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语神情。三爷爷讲的许多故事十分有趣,至今喻继高还不时讲给别人听,常使人哈哈大笑。


乡村生活


喻庄虽小,却开有两爿油坊、两爿药店,那是本家三老爷爷和二老爷爷经营的。二老爷爷家有个和喻继高年龄相近的孙子,每当二老爷爷站在柜台后望见抱着继高的母亲,便会轻蔑地指着黧黑的喻继高,骂骂咧咧地说:“你看你家孩子的手漆黑马污的,天生是撸牛尾巴的命!哪像俺孩子的手白净粉嫩!⋯⋯”白净粉嫩的手注定将来做官握笔杆,而撸牛尾巴的手一辈子只能把犁耙地。


母亲常常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中,指着门板上的对子故意问:“对子谁写的?”喻继高大声回答:“我写的。”“你能不能?”“能!”像懂得母亲的心事,喻继高毫不犹豫张开了小嘴。在他的眼里,母亲勤劳善良,乐于助人,只要力所能及,对于村中的孤苦饥寒和过往行人,总是尽量周济。而且她果敢坚毅,只要认准的事,就会毫不气馁地坚持下去。为了争口气,她不久便毅然决然地送喻继高到村里极其简陋的小学去读书。小学堂里悬挂着孔老夫子的像,喻继高入学第一天便被叫到画像的前面,放下小马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又被领进西屋,对着一幅肩扛“毛刷子”的人物画像做了同样的事。后来,大同学告诉他,那画像上的人是民国大总统孙中山。


1938年春天,为抗击日本鬼子的进攻,李宗仁将军在徐州外围的台儿庄与日军展开激烈战斗,共歼敌精锐部队一万余人。台儿庄战役结束不久,在日军的疯狂进攻下,铜山沦陷了。飞机的空袭和隆隆的炮火时刻在威胁着宁静的村庄,学堂里的孩子们常常躲在课桌底下,大声地朗读着:“大羊大,小羊小,两只羊跑跑⋯⋯”喻庄,也是日伪军经常出没的地方。日伪军来了,先生会迅速地拿出“四书”让孩子们“之乎者也”一番;他们刚撤,便又把洋书拿出来,“西瓜味甜汁多,送给抗战的人们解渴⋯⋯”由于喻庄没有高小,喻继高天不亮便起身上路,母亲总是起得更早一些,在他上路之前赶烙出几张饼,以作午饭。晚上回来,往往还要在昏黄的小豆油灯下夜读。为了省钱,小豆油灯的灯芯不能太大,而且时间不能太长。


人,天生就是喜欢美的。农村里多穷的人家,屋里都会有点儿美术,即使是从香烟盒上剪下来的一只鸟儿、一张美人像。喻继高至今依稀记得,那时家里堂屋的两侧隔栅上,悬挂着的不知出自何人手笔的四条屏画。那些展翅欲飞的禽鸟、栩栩如生的花草无时不吸引着他,那些时隐时现的线条、明媚灿烂的色彩无时无刻不诱惑着他。由四条屏画受到启迪,喻继高用采来的花汁草汁,红红绿绿地将课本上的插图涂抹得一片鲜艳。


当然,那时喻继高几乎没有机会欣赏到高级艺术,他能看到的,只是民间的、普及的,如灶老爷、布牌子、捏面人、年画之类的艺术。但是,正是这些进入千家万户的东西,给了他很多知识,使他知道了很多故事,特别是戏曲故事。每年春节元宵节期间,集上还出现一种用长绳串起来的作牙旗状的大型连环画,悬挂在树与树之间,称“吊挂”。先在白布上涂一层粉,再绘以人物、车马、山水、花鸟、虫鱼,故事多来自《封神榜》《三国演义》《五代演义》《隋唐演义》《杨家将》等演义小说。每每看得入迷,喻继高是很难被家人拉走的,无论是母亲还是三爷爷。


幼年的感受、故乡的印象,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像母亲的语言对于婴儿的影响一样。这种影响和画家一同成熟着,可以影响画家一段时间甚至是毕生的创作,它的营养,像母亲的乳汁,会长久地在画家的血液里流淌,抹也抹不掉。


中学时代


1945年,喻继高高小毕业,便跟随父亲来到徐州,考入大彭中学。大彭中学是一所私立学校,大部分学生是国民党军政官员的子弟,还有相当的一部分是徐州周围县城富绅豪门的公子小姐,像喻继高这样布衣市民的孩子是少数。同学们之间难以产生像乡村高小那样淳朴、敦厚的手足友情。因此,第二年当毛彭春先生在文庙高小的基础上创办了铜山兴华中学,喻继高便从大彭中学转到兴华中学继续读初二。


兴华中学因没有初三班,校方便与私立徐州中学交涉,于1947年全班转学到该校。在私立徐州中学任教的刘乐夫先生是喻继高接触的第一位画家,刘乐夫是铜山县三堡南刘庄人,毕业于国立杭州艺专,主攻花鸟,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当时以刘乐夫为首的一些人在徐州组织了“中原艺社”。喻继高成为“中原艺社画展”最热心的观众,刘乐夫先生的《七雄图》《知足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艺术道路上的第一位指路人,刘乐夫先生对喻继高日后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首先,刘乐夫先生等组织的“中原艺社”为喻继高创造了较为浓郁的艺术氛围;其次,通过他使喻继高开始知道什么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粹;再次,喻继高开始自觉地进行绘画基础方面的训练。


1949年,徐州解放,私立徐州中学改名为联合中学,并另创一所建国中学。喻继高报名考取建国中学高中一年级。不久,建国中学又与其他学校合并,成立徐州第三中学。校址也由黄河沿建国路迁移到江苏教育学院。此时,江南广大地区还在进行最后的解放,捷报频传,学生们不断地在举行各种庆祝活动。喻继高用他稚拙的画笔,描绘着一幅幅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头像,用鲜红的色彩刷写一条条胜利的喜报;他走在同学们中间,高擎红旗,阔步街头,他夹在话剧团的队伍中,演出《钥匙在谁手里》。


虽然经济生活依然十分艰苦,但人们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有一位邻县籍的同学,因断了经济来源,交不起膳宿费,喻继高便带他到自己的家中,从木箱里掏出半袋麦子让他扛走。


1949年7月,喻继高作为学生积极分子,参加了由徐州市团委组织的暑期政治学校。近3个月军事化的紧张生活,他系统地学习了《社会发展史》和《唯物辩证法》,并在鲜红的旗帜下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


暑假后,喻继高当选为徐州市第三中学学生会文娱委员。在高中三年级时有幸相遇他艺术道路上的第二位指路人李雪鸿。李雪鸿,1930年毕业于国立杭州艺专,出身贫苦,自幼酷爱绘画。1936年曾与徐州著名画家刘乐夫共同组织“中原艺社”。他的画,山川深秀、林木丛密、烟云变幻、丘壑有情。他辛勤耕耘在自己的美术教育岗位上,并在三中成立美术组。喻继高在高三虽然没有美术课,但作为学生会文娱委员而有了与他密切交往的机会。在李先生的辅导下,喻继高第一次用油漆临摹了胡一川的油画《开镣》。与李雪鸿先生的接触,直接影响了继高中学毕业后报考美术院校的志愿。


入学南高院


1951年春夏之交,高中毕业后的喻继高坐进了南京大学艺术系的考场。南京大学艺术系的前身,由李瑞清1906年在北极阁创办,最初的名称为南京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图画手工科;1927年又由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倡导,在原址组建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并首聘刚从法国归来的徐悲鸿主持教务。徐悲鸿不仅为该学科筹划了当时国内第一流的教学设备,而且以自己兢兢业业的治学作风,为该系建立了一个良好的学术研究根底。


喻继高入学时,悲鸿先生虽已北上主持中央美术学院,但他的一些同事和学生诸如傅抱石、陈之佛、吕斯百、黄显之、秦宣夫、杨建侯、谭勇等,仍在系里执教,徐悲鸿所倡导的尊师敬业、磨砺艺技、严循传统、不慕时流的教育方向仍广为学生们推崇和沿袭。南大艺术系是当初许多青年热切向往的艺术殿堂,喻继高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对如何考入南大并不清楚,对美术专业高考的5门课程并没有进行考前的训练,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兴趣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走进了考场。


素描考试是对着石膏写生,对于这种考法喻继高闻所未闻,他只好参照前面那位同学的方法依葫芦画瓢。每个考生面前放半个白面馒头,喻继高不知道作什么用,心想大概是担心同学们考试饿了,中途充饥用的吧,干脆把它吃光了事。当他正要把那半个馒头送进嘴中时,抬头发现旁边有一位考生正用馒头擦掉画错了的炭线条。哦,馒头是当橡皮擦用的,我还以为是给大家吃的呢。喻继高脸一下子红了,他悄悄朝四周望望,没有人发现自己傻帽的想法,要不然,那是件非常尴尬的事。


中国画考场的主考官是谭勇教授,他像很随意似的,端来一盆叫炮仗红的花,让大家对着写生。许多考生也许是紧张,或是谨慎,先用铅笔小心翼翼地打着草稿,而喻继高由于画过中国画,心里有点谱,面对炮仗红,直接放笔在宣纸上勾勒线描。写生完毕,谭勇又叫大家自选题材画一张。喻继高一下子想起了刘乐夫先生画的《七雄图》,对,干脆默写一遍《七雄图》里的公鸡造型。画好,细细瞧瞧,造型、笔墨颇有味道,自己觉得还可以便匆匆交了卷子。


创作考试的命题是“欢送参干同学”,喻继高目睹过参干时的热烈气氛,自然对这一场景十分熟悉,有较深刻的体会,他提笔就画了起来。陆地先生主持的口试似乎也较容易地通过了。


理论考试的那一天,考官似乎特别多,大家坐成一排,不时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喻继高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有些紧张,头也不怎么敢抬起来,事后才听别人告诉他,哪位是陈之佛先生,哪位是傅抱石先生,哪位是秦宣夫先生⋯⋯


过了几个月,喻继高有一天正在村里宣传卖余粮,有人从城里带回一张《新华日报》,上面刊登着高考录取人员的名单。喻继高一把抢过报纸,急切地寻找着。当手指触摸到南京大学时,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仿佛要冲出喉咙:艺术系喻继高。呀,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望着这个曾被自己写过无数次的3个字,今天第一次登在报纸上,而且登在南京大学艺术系新生的录取名单里,喻继高感觉到原先的心跳又加快了许多,整个身体好像也跟着在颤抖。喻继高深吸一口气,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此时,他真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面对着四周,放声傻笑几回。


坐在南下的列车上,喻继高眺望窗外:田野一片葱绿,勤劳的农民正忙碌着,天似乎特别蓝,自眼前呼啸而过的树木也好像翠绿了许多,他的心早已飞向了向往已久的南京大学。


所有到校报到的7名学生中间,喻继高的行李大概算是比较简单的了:几本中学课本、母亲出嫁时缝制的一床已缀满补丁的旧棉被,另外便是身上穿着的一件半新的粗布白衬衫,但喻继高并没有考虑这些,他的心整天被一个场所所吸引着,在南高院一幢殿式楼房的顶层,陈列着一幅幅名垂画史的名作。徐悲鸿的巨幛《愚公移山》《九方皋相马》《奚我后》,傅抱石的条幅《万竿烟雨》《潇潇暮雨》《九歌图》,陈之佛的《青松白鸡》《文猫牡丹》《荷花鸳鸯》⋯⋯喻继高总能在课余轻足迈进这神圣的殿堂,浸身于大师们的艺术创造之中,尤其对陈之佛先生的作品,他兴趣仿佛特别浓烈。


尽管大学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但对喻继高来说,物质生活又是特别艰苦的。夏天,他总穿着那件粗布白衬衫,因为没有蚊帐,这粗布衬衫便在夜晚脱下来蒙在身上,用来抵御蚊叮虫咬。脏了的时候,往往睡觉之前洗一洗,挂在窗外晾一夜,第二天再穿。冬季则是一件空壳黑棉袄,从雪花飘飘的十二月到野草返青的阳春三月。特别是南高院的伙食费只能十天半月地凑,显得特别窘迫。1952年9月,院系调整,南京大学高等师范学院和公立金陵大学文学院合并成立南京师范学院。因为师范学院是公费,喻继高的经济状况方有所好转。


南京师范学院校园环境非常优美,被誉为“东方最美丽的校园”。那布局壮观、结构古雅的宫殿式建筑群,那与建筑群交相辉映的树木花草,无不令人心旷神怡。在一百号大楼前,一块偌大平坦的草坪,绿草如茵;环绕草坪周围的几条通道,宽广平整,四下延伸,道旁是精心装点的绿篱花卉。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生活,如入仙境。在校期间,除了画画,喻继高还比较喜欢体育,早锻炼晚锻炼自不必说,还参加过学校运动会,获得4×100米接力赛第一名的好成绩,以后又陆续获得第二名、第三名。足球绿茵场上,在阵阵围观者的呐喊声中,不时闪过喻继高矫健的身影。


跳交际舞一直是校园里常盛不衰的节目,无论是星期天还是节假日的夜晚,到处晃动着俊男靓女的舞姿。但是,人们总不能在这些地方找到喻继高,他早已躲在灯火阑珊的教室里读他的书,画他的画了。与其说是对自己未脱土气而产生的自卑,不如说是某种反差对比而转化成一种动力。4年大学他从未缺过一节课,赢得了“全勤标兵”的称号。8个寒暑假,他都是在校园里度过的,除了经济上的困难以外,有一种动力也驱使他把更多的精力挤压出来,用在自己渐渐明晰的那个选择上。


幸遇傅抱石


20世纪50年代初期,文学艺术界由于受意大利
和法国以及苏联美学思潮的影响而出现一边倒的倾
向,以对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苏里柯夫和列宾的
推崇来贬低东方民族的艺术传统。说传统绘画不科学,不合透视,人物没有解剖关系,没有质感、量感、立
体感。攻击中国画是封建社会的产物,不能反映现实生活,要把中国画教学驱逐出去,要画中国画的老师改画漫画,搞木刻。有的艺术院校甚至取消中国画系,改称彩墨画系。傅抱石先生是在这样逆境中,毅然决定亲自担任喻继高这个班中国画教学的,而且亲手从一年级送到四年级毕业。高年级同学知道后都很羡慕喻继高他们,因为傅抱石先生学识渊博,以前只教美术史论,从未教授过中国画。


第一次上课是在六朝松旁梅庵的一间教室里,抱石先生走进来,只见他修长的身材,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竹布长衫,臂间夹着一本陈之佛先生画的册页,四方脸上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时时闪现出只有学者才具备的那种神采。“今天先考考你们,谁说说中国历史上有哪些大画家?”先生问了各人的名字后说。喻继高他们默默低下头,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画家名字来。“好,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一定教好你们。”先生没有责怪,微笑着说。


为了给大家增添信心,抱石先生教同学们背诵李白的《将进酒》诗,对于其中“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句,抱石先生专门作了解释,鼓励大家立志成材,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


喻继高是幸运的,他以自己的质朴和勤奋而当选为中国画课程的课代表。抱石先生非常健谈,他讲徐悲鸿先生如何勤奋,天一亮就起来作画;他讲敦煌壁画如何被盗卖国外,八国联军怎样抢掠中国宝藏;他也讲唐伯虎如何来南京会试考中第一名,又在京试中受诬告。

空闲的时候,抱石先生也谈自己。那是抱石刚入小学后不久,他发现同学们的书包里都携带着一本小字典,每遇到不认识的字,翻开字典一查便知,他很想拥有一本和同学们一样的字典。由于家境贫寒,所以他哭闹多次,父亲也没允诺。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中仍念着要一本小字典。父母觉得孩子实在可怜,便咬着牙把字典买来摆在他的病床。抱石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不久病就痊愈了。


每每听到这段经历,喻继高的眼里总是噙满泪花。他懂得了为什么先生这样关怀他这个从乡下来的穷学生,常常把自己的纸墨送给他,是抱石先生不忍看到学生再次去经受他自己品尝过的那段艰辛。冥冥之中,喻继高感到先生很亲切,他朦胧中觉得,这感情超越了普普通通的师生关系。


抱石先生非常重视造型基础训练,一开始便创造性地让学生用线条写生石膏头像。线描不仅用来勾准轮廓,而且要通过粗细、浓淡、转折表现出立体感。南高院的这些石膏雕塑,大部分是徐悲鸿先生亲手从法国带回来的,大卫、拉奥孔、掷铁饼者、思想者⋯⋯遵照抱石先生的教悔,每件作品喻继高都画了好多遍,目的是锻炼自己的观察力和造型能力,最后达到即使丢开这些实物,也能凭着记忆画出来。


“你将来可以做张乐平!”喻继高每每得到先生的赞赏。因为画《三毛流浪记》的张乐平,是很多人崇拜的画家。


喻继高得到先生的指点,于传统笔墨的锤炼上最下功夫。《故宫周刊》上的许多名画,诸如《历代帝王图》《华陀造像》《张衡造像》,他临过;敦煌壁画摹本《飞天》《供养人像》《送子天王图》,他也临过;尤其让他难忘的是,抱石先生去北京开会,携回徐悲鸿先生珍藏的《八十七神仙卷》同大的照片,让他练习长线条。先生还拍摄了安徽省博物馆的一批藏画,特赠给他开阔眼界。


20世纪50年代初,抱石先生进入了艺术创作上的高峰期,佳作不断问世,他自己还担任了各种头衔的社会工作,显得异常繁忙。即使这样,他还坚持亲自带学生去清凉山、栖霞山、灵谷寺、玄武湖等地写生。平时习惯于室内石膏写生的学生们,一旦面对实景,面对变幻不定的大千世界,无从下手。抱石先生总是耐心地示范,告诉学生怎样用传统的技法表现现实的东西。在东郊写生时,抱石先生手把手教喻继高怎么对梅花写生,如何取舍,并语重心长地说:“十年种树成林易,画树成林半辈难啊。”


跟着先生外出写生,往往又成为顽皮学生最开心的一刻。因为当几位穷学生来不及赶回吃饭时,先生总是要掏腰包为学生解馋的。有时,他也特意带着一盒师母装好的干切牛肉,给学生们打打牙祭。其实,那时不仅学生经济困难,像抱石这样的大画家,收入并不多,还要负担6个孩子的开支,接济江西老家的亲友,日子同样清贫。饭桌上也只有一两样好一点的菜,那也不过是“辣椒炒肥肉片”、“红烧猪大肠”之类的东西。


1955年,南京市美术家协会成立,同时举行第一届美展,抱石先生鼓励大家准备作品,积极参展,并且作了明确的分工。喻继高分配的任务是画一幅冬梅条屏。当他交出作品的时候,抱石先生觉得不错,只是梅干画得还不行,于是提笔在画上作了修改。不久,全班同学创作的“春夏秋冬”四条屏正式公开展出,算是大家的处女作。


作为课代表,喻继高也时常去先生的宅院,因为喻继高住在文昌桥,只不过是20分钟的路程。走进宅院大门,是一条弯弯的洋灰路,路的尽头耸立着一幢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偌大的院子里,长满了灌木和高大的乔木,院子用竹篱笆团团围住,那篱笆上爬满了盛开的蔷薇。


不过先生的画室是绝不轻易让人进去的。外界传言抱石先生作画时有秘密武器,轻意不让人看,其实抱石先生作画时异常专注,怕别人打扰思路。另外,他画性大发时,常常边饮酒边画画,也时常用嘴舔笔,满嘴是墨,加之地上、墙上到处是彩是墨,形象非常不好,大概是怕外人撞见尴尬吧。


喻继高第一次走进先生的画室,是在毕业后的1959年秋天。那时抱石先生刚从湖南回来,为北京人民大会堂江苏厅创作了一幅《韶山耸翠》,因为画幅大,便请喻继高去协助拍摄。在喻继高想象中,老师的画室一定窗明几净,布满了字画古董。但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是间普通得近乎简陋的画室,给喻继高留下了一辈子的印象。因为除了画室中间放着一张大木头画案以外,只有靠在墙角里的几卷纸,别的什么也没有,几乎连张椅子也没看见,墙壁和地面到处是墨迹。这太出乎人们对这间神秘的画室所产生的想象了!


抱石先生常对同学们说:“中国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要很好地继承,不能到我们这一代就断绝了。”针对《美术》杂志发表王逊贬低中国绘画传统的文章,他和大家一起讨论,鼓励同学们写成文章进行反驳。在抱石先生的全力支持下,由喻继高等人参予撰写的《我们对继承和发展民族绘画优秀传统的意见》发表在《美术》杂志1955年第8期上,算是对民族虚无论观点的当头一棒。


4年过去了,抱石先生并没有因为喻继高毕业而终止对他的关心和培养,每次去北京“荣宝斋”“庆云堂”时,依然买些熟宣送给他。而喻继高也时时感念先生的深情厚恩。在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喻继高特地从家乡带给先生一串他最喜爱吃的红辣椒。抱石投以欣慰的微笑说:“我送你一瓶辣椒粉吧。”随即拿来一瓶他珍藏多年的朱砂粉。因为喻继高画工笔花鸟,最喜欢用朱砂。


这种关心和培养绝不限于一纸一墨,更在于这位蜚声艺坛的大画家敢于把他推向社会,让社会锤炼造就一个艺术家。

恩师陈之佛

第一次见到陈之佛先生是在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当主持人宣布请著名教授陈之佛先生为新生讲几句话时,只见主席台上走出一位面孔慈祥的白须长者,身穿一件雪白的绸长衫,梳得整齐的头发下,架着一玳瑁黑边眼镜,走路的时候,那绸长衫随风飘舞起来,非常儒雅。因为陈之佛是浙江慈溪人,所以对来自苏北农村的喻继高来说,他的演讲几乎是天书,喻继高仅仅听懂了最后半句:“我敢大胆地保证⋯⋯”但保证什么?喻继高又没听清,大概是他一定会把学生教好之类的话吧。由于陈之佛先生讲方言,多少影响与学生的交流,但他的画却受到普遍的欢迎。喻继高清晰地记得傅抱石先生在第一次上课时臂间夹着的便是陈之佛画的册页,那上面的《寒梅冻雀》《牡丹蛱蝶》《紫薇小蜂》《柳荫鸣蝉》曾在一瞬间,勾引起他对幼年时代捕鱼捉雀、割草放羊充满无限乐趣的联想。而那彩蝶、鸣蝉、冻雀又画得那么美,艳而不俗,淡而不枯,不正是自己童年时代最可爱的写照吗?不正是挂在家中堂屋隔栅上的四条屏吗?他曾捕捉它们,喂养它们,逗乐它们,他对它们的熟悉和感情胜于一切,而陈之佛先生的花鸟,比真的花鸟典雅优美的多。

陈之佛先生当时主要教授图案,喻继高又有幸成为图案课的课代表。因为先生早年东渡日本,致力于工艺图案的研究,40出头才转攻工笔重彩,所以他的构图和设色,有意无意中吸取了图案的营养,对从自然界观察写生的景物,恰到好处地运用联想的、夸张的、变形的手法,加以集中概括,使之比实际的东西更加完美。喻继高向老师学习,也从学好图案开始,二方连续,四方连续,不自觉中他会把家乡的印花蓝布或扎染的母题加以发挥,做成作业。


想想4年时间,陈之佛先生没给大家讲过一堂花鸟课,但喻继高依然钟情先生的花鸟画。作为课代表,他比别人有了更多与陈之佛先生接触的机会,而陈之佛也非常喜欢这位开朗用功的学生,常常拿出一些自己的原作让喻继高观摹。《荷花蜻蜓》《柳荫鸣蝉》《紫薇》《虞美人》这些先生的精品,喻继高都曾烂熟于心,下过苦功临写。据说苦瓜和尚60岁后游历京城,从此风格大变,中国美术史上不乏这样的范例,因为古代传播媒介少,一旦某人拥有一批传世藏品,别人便无法摹习。喻继高在入门之初,就有机会观摹大师的原作,无疑对造就他的艺术生命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那个年代,中国的政治舞台上风起云涌,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许多人被搞得心花眼乱,不知所云,不知道该做什么,许多知识分子受到冲击,像陈之佛这样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像他这样似乎有些唯美的图案家、工笔花鸟画家,可能更容易陷入难以自拔的险境。他曾苦闷过,苦恼过。“如果没有人喜欢我的画,我就改行到校门口摆烟摊。”每当遇上别人的刁难,陈之佛先生都用这句话回击对方,因为他知道,学生们喜欢他的作品,喻继高喜欢他的作品。作为老师,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开心的事呢?

不过,喻继高最敬佩陈之佛先生那种仗义执言、敢于坚持真理的坦荡胸怀。在对待艺术发展规律的问题上,他多次公开宣称:“画两块红砖头,说是又红又专,是不是太图解口号了?”“人们既要欣赏自然界的花鸟,一定也要欣赏艺术作品中的花鸟!”“如果忽视花鸟画,要想完全以反映现实生活的题材来代替国画创作的一切题材,是不符合党的百花齐放的方针的!”“画两只鸭子或是两条鱼在水里游,说是力争上游,这张画拿出来,究竟有多少教育意义?”“画张粉红色的桃花,说是思想有问题,那么画白桃花、白玉兰、白李花,一定是思想反动了?”事实上,在喻继高以后的艺术生涯中,不论是经历哪一次更高更猛的政治风浪,也不论是经受哪一次更深更久的苦闷与彷徨,他的耳畔总会回响起这些铿锵有力的话语,而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

陈之佛先生没有午睡的习惯,常常手捧一杯清茶,坐在大画桌前的藤椅上,端详面前的画稿,再三审度,再三修改,摆布不满意,绝不上稿。一次,喻继高看到他为英国大都会博物馆创作一幅《白梅绶带》图,为了一个枝干的穿插,整整花去半天的时间,似乎觉得满意了。但第二天喻继高再走进画室时,发现那枝干又作了调整。此图完稿后,人们都说无一笔不生动自然,无一处不见功力。很久,很久,喻继高都在揣摩这一创作过程。

花鸟画很讲究形式美,一幅优秀的花鸟画,往往取决于形式处理上的恰到好处和对创新意识的追求,但形式美的获得却需作者惨淡经营,一丝不苟,这似乎是一个尽人皆知的道理。然而,在那一瞬,喻继高却是对创作实现过程的一次彻底领悟!

1959年夏天,有关部门邀请陈之佛先生为人民大会堂江苏厅创作工笔花鸟画《松龄鹤寿》,先生第一个就想起了喻继高作为自己的助手。

南京是座火炉城,夏天的酷热是出了名的。喻继高挥汗如雨,从古往今来的许多名作中间,选择、整理、搜集,最后绘制了25只不同姿态神情的丹顶鹤,并作了最初的构思设计,最后由陈之佛先生择取8只作为定稿。不久,北京人民大会堂传来通知,方案有所改动。于是在原来8只丹顶鹤的基础上增加两只,用鹤的数量来象征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0周年的生日。

松龄鹤寿》完成时,先生曾提出与喻继高共同署名的建议。但喻继高却说自己仅仅起了一个助手的作用而婉言谢绝。


这幅立意、构图、设色匠心独运的名作,不久由苏绣艺术家们制成双面彩绣,作为屏风,置放在人民大会堂的江苏厅里。紧接着,北京人民出版社又公开发行该画,一些报纸、杂志纷纷刊登,不仅国内群众能目睹该画的艺术魅力,甚至被传到许多国家的王宫里,一些重要场所里。它像一位民间大使,起到了传播友情、缔结良缘的作用。1985年,喻继高去日本访问,在东京锦城阁饭店,再次见到了这幅苏绣《松龄鹤寿》,遥想数十年前,与之佛老师绘制此图的情景,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继《松龄鹤寿》之后,省委宣传部的领导找喻继高谈话,要他一心一意跟着之佛先生学工笔画。这对喻继高来说,是件最大的开心事,从此以后他对画工笔花鸟画更专注了,也到之佛老师家跑得更勤了。作为陈之佛先生晚年唯一的入室弟子,关系和情感似乎又深了一层,喻继高常常送去戏票、电影票,尽一份孝心。当然,他也会留在那间古朴高雅的会客厅里吃顿便饭,尝一尝师母最爱吃的蒸咸香鱼。

这段时间,喻继高饱览了先生的所有作品,同时还大量借阅原作进行临摹,仔细感受先生的用笔用色。由于喻继高迷恋工笔重彩花鸟画,大量临摹先生的册页精品,招来一些人的非议:“你年纪轻轻的画这些干什么?这都是老头子们干的事,应该以反映现实生活为主。”“画这种画,封建皇帝宋徽宗比你画得好,你还画什么!”听完“好心人”的劝说,喻继高只是笑笑,依然我行我素,画自己的作品。

1956年,陈之佛先生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画风也逐渐由冷峻、隐逸向明朗、热烈转变,创作了《青松白鸡》《和平之春》以及邮票《丹顶鹤》等一批精美之作。与陈之佛同在一个党小组的喻继高从此与老师接触更加密切了。

1961年12月正当喻继高在绘画征途上大踏步前进时,忽然传来先生患脑溢血的不幸消息。当喻继高匆匆赶到铁道医学院病房时,先生已经不能言语了,望着一代宗师将要如此离开人世间,想到先生几年来对自己的辛勤栽培,喻继高失声痛哭。

一个星期之后,陈之佛先生被安葬于菊花台的望江矶,陪葬品是他身前用过的笔、墨、纸、砚。“文革”期间,红卫兵造反派找到喻继高:“你是陈之佛的学生,和我们一起去砸墓吧。”喻继高大声呵斥:“你们就是砸烂我的头,我也不会去。”“真是陈之佛的徒子徒孙。”红卫兵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后来,之佛先生的墓果然被红卫兵砸开了,好在当地农民心善,把之佛先生骸骨收集起来,以后又重新砌墓、立碑。


闯祸


大学开学典礼上主持人介绍的几位先生,除了傅抱石、陈之佛、杨建侯之外,画油画的秦宣夫先生给喻继高也留下了深刻印象。秦先生是留过洋的,当时在全国油画界是个大名家。喻继高印象当中,秦先生的衣着比较讲究,留着小胡子,一派绅士风度。大二时学油画,教师是秦宣夫先生。秦先生讲起油画来滔滔不绝,西方众多的绘画流派,通过他的讲述,慢慢渗入同学们的脑海里。50年代由于强调艺术直接反映生活,所以作为能直观真实反映现实生活的油画画科特别受到青年学生的追捧,作为教油画的一代名家,秦宣夫先生自然也受到了学生们的拥戴。


学油画要对着实物写生,所以教室是大家待得最多的地方。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喻继高与同学朱同在教室里画画。画着画着,房里忽然跑进一只老鼠。两个学生慢慢放下画笔,流露出少年的顽皮,一个悄悄走到门边,将门关牢,另一个急切寻找能置老鼠于死地的利器,结果发现一个油画卷子,拿起来追着老鼠打。


老鼠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要大难临头了,满教室狂奔。一下子钻进白粉里,灰老鼠于是变成了白老鼠,只见一团白色的线团在快速跑动,身后是长长的无规则的白线。老鼠一会儿窜上画案,一会儿跳上调色盘。两个少年便满教室乒乒乓乓追逐,追打好大一会儿,老鼠终于被捉到了,两人方长长松了口气,真是兴高采烈。看看教室里一片狼藉,画架歪了,板凳也倒了。由于老鼠的“好色”,教室里白一块紫一块,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教室重新整理一番。

打扫完战场,两人发现手中的油画卷子已经打裂打碎了,打开画卷一看,吓了一跳,原来这油画卷子是秦宣夫先生当年在巴黎创作的一幅人体写生。因为有外宾来参观,秦先生特地将自己的这幅代表作带来让大家观摹,不知怎么的没带走,这下全毁了。秦先生的作品有很多人喜欢,平时很难见到,观看临摹他的作品是迅速提高自己油画水平的最佳途径,如今这样一幅名作却毁在自己的手中。眼看闯下的大祸,两人面对面,你瞧着我,我望着你,心中充满着内疚,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想了半天,两人也没找出一个补救的好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一起带着毁坏的画卷来到秦先生的住所。当吞吞吐吐讲完毁画的过程,秦宣夫先生并没有过多的责备,而是悄悄打开被毁坏的画作,用手轻轻摸摸,微笑着安慰两人。

事隔多年,喻继高回忆说,当时他心想,老师肯定会把自己痛骂一顿,甚至自己也渴望被老师痛骂一顿,也许那样心里会更好受一些,但秦宣夫并没有那样做,而是安慰他们,唯恐他们受到伤害,仿佛闯祸者不是他俩,而是自己的画作。像这样的老师,类似于这样的事情大学期间还有很多,这些人和事都像阳光一样,和煦而透明,让喻继高心里始终是暖洋洋的,充满激情地创作出一幅又一幅充满情调、充满强烈爱憎的精美之作,他又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艺术奉献给热爱生活的人们。

江苏省国画院

1956年6月1日的国务会议上,经周恩来总理倡议,通过为培养中国画画家而设立北京、上海两个中国画院的决定。上海的一个,由上海市人民委员会领导;北京的一个,由文化部直接领导。同年12月,上海中国画院先行成立;第二年5月,北京中国画院正式成立。当时,江苏省国画院并没有列入筹建计划,但事实上,上海画院筹备之初,曾与江苏省委协商调傅抱石去上海画院任副院长,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也来函商调陈之佛为该院副院长。为留住人才,发展江苏的国画事业,江苏省委决定筹办一个类似于北京、上海这样的专门机构。

1956年,国家实行美术干部专业化制度,画家以稿酬谋生不再另发工资,喻继高所在的美术工作室被撤销,他与张文俊一起被调入省文化局艺术科。我们现在所能看到关于国画院的文件当中,最早便是文化局发出的,由张文俊和喻继高起草的《关于筹建“国画馆”的报告》。

接着,“江苏省国画馆”聘请傅抱石、陈之佛、胡小石、吕凤子等参加,成立了国画馆筹备委员会,喻继高为此做了大量扎实的幕后工作。他曾去各省辖市摸底,掌握画家的第一手资料;他曾以组织名义去无锡第一次请钱松喦“出山”;他曾根据筹委会委员的建议,草拟国画馆的性质、任务、编制及组织办法。从1956年到1960年3月国画院成立的短短4年中间,喻继高协助张文俊所起草的关于国画院的重要文件,便有数十份之多。

1957年2月起草的《关于请求批准“江苏省国画院”方案的报告》上,正式提出将“国画馆”改名为“江苏省国画院”的请求。报告认为:“中国历代研究绘画的机构,都称画院而不称画馆,再参照北京、上海新建中国画院的名称,本省也以改称‘江苏省国画院’为宜。至于组织规模,可以根据各地具体条件提出不同要求,与名称的统一并无妨碍。我们觉得这个意见可以考虑,现送上‘江苏省国画院方案’(初稿)一份,请予审核批复,以便争取早日正式成立开展工作。”


在同年6月6日的一份《关于聘请画师及召开工作会议的函》上,有当时公布的第一批画师、副画师的名单:鲍娄先(扬州)、钱松喦(无锡)、陈旧村(苏州)、何其愚(扬州)、余彤甫(苏州)、郑秉珊(南京)、王琴舫(徐州)、顾伯逵(扬州)、丁士青(镇江)、费新我(苏州)、龚铁海(常州)、张晋(苏州)、魏紫熙(南京)。其中大部分名字,现在是鲜为人知的,因为许多人在画院正式成立之前便仙逝了。喻继高对其中的一些人,有的只见过一两次面,有的只是去参加过追悼会。江苏省国画院的酝酿、筹建、成立历经4年之久,喻继高为此付出了艰辛而扎实的努力,他甘做一个无名英雄。公务之余,仍一如既往地酷爱那花言鸟舞的工笔重彩,先后以《牡丹蛱蝶》入选全国青年美展,并获得二等奖,选送去缅甸、巴基斯坦展览;《春光烂漫》入选全国第三届美术作品展览。1959年夏,为庆祝建国十周年和布置北京人民大会堂,除协助陈之佛先生完成《松龄鹤寿》巨幅外,同时也与杨建侯合作完成等大尺寸的《孔雀图》。鉴于他本人的业务能力、组织才干及为江苏省国画院筹建所作出的贡献,1960年3月,在国画院正式成立的前夕,受聘为助理画师。画院成立之后,除了积极开展创作工作,傅抱

石先生组织“二万三千里写生”之外,还有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培养学员。1960年,江苏省国画院首届学员培训班正式开学,喻继高被指定做这个班的辅导员。学员来自全省的各个地方,大部分是由单位推荐而来,且水平也参差不齐。喻继高在所有被聘的画师中间年龄最小,因而与学员的关系十分融洽,大家有什么困难总喜欢找他帮忙。

1961年冬天,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陪同西哈努克亲王到总统府参观,被住在煦园里的学员们看见了,大家使劲鼓掌欢迎。陈毅副总理径直走到喻继高面前,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问:“这儿是江苏省国画院吗?有多少学员啊?”

“30多人。”喻继高回答。

“30人里面将来能出一个名家就不错了。”陈毅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像齐白石那样很不容易啊。”接下来,陈毅又与喻继高聊了一些,但具体内容喻继高已经记不得了,唯有最后一句话,尽管时间已过去40年,他仍然记忆犹新,这句话虽然是针对学员泛泛而谈,喻继高觉得也是对自己讲的。从中可以看出,绘画者中间,成功率似乎是很低的,千百中间一二人,其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所以在以后几十年的艺术实践中,喻继高总是孜孜以求,刻苦努力,脚踏实地,不断进取。

政协礼堂的“合作”

1959年春季的一天,喻继高正在国画院创作《牡丹孔雀》,忽然有人叫他去接电话,原来是傅抱石先生打来的,说省政协会议中间休息,文艺界的一些老先生想吟诗作画,要他立刻赶过来,研墨铺纸作好准备工作。

喻继高立刻放下画笔,匆匆赶往政协礼堂。休息室里,省委领导和文艺界的名流傅抱石、陈之佛、胡小石、蒋仁等人正兴奋地闲聊着。“继高,赶快研墨铺纸。”见到喻继高进来,傅抱石兴奋地叫起来:“大家一起来过过画瘾吧,请陈老开笔。”

陈之佛先生站起身子,笑着捻捻长髯,轻轻蘸彩,稍微沉静片刻,在四尺整纸的右下角轻濡笔墨,一株淡雅的腊梅刹那间呈现在人们眼前。“陈老画得好,一株腊梅迎风盛开,象征着我们社会主义事业充满朝气,充满激情,不知谁再接着画。”中间有人发问。

“继高,你来。”傅抱石先生猛然冒出一句。“我?”喻继高害怕自己听错了,抬头望了望老师。眼前可都是文艺界的拔尖人物,完完全全的行家里手,我是他们的学生怎敢当面乱来。喻继高想着想着,又紧张,又害怕,头上不知不觉中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这时,傅抱石正满怀希望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关切,充满鼓励:“继高,你画吧。”傅抱石再一次催促。

“师生联袂唱戏,是考学生也是考老师啊。”有人笑着说。

“继高,你别紧张,就画一枝山茶吧。”陈之佛先生悄悄给他暗示,也是一种鼓励。

喻继高抑制住激动,略一沉吟,用笔饱蘸洋红,在腊梅的下边画了一株娇艳欲滴、灿然怒放的山茶。等他抬起头来看到两位老师露出笑容,才长长喘了口气,悬着许久的心方慢慢放下来。腊梅、山茶全画在宣纸上,众人正考虑下面如何落笔,只见傅抱石先生左手拎着纸的一角,轻轻抖动了一下,瞬间,一根壮硕的石笋昂然挺立在画幅中,把整个构图撑起,画面丰富多了。“我来画几只八哥凑凑热闹。”蒋仁边说边从抱石先生手中接过画笔。最后,由南京大学一级教授、著名书法家胡小石以“迎春图”为题落款。

这幅画装裱以后,一直悬挂在政协礼堂里,受到各界人士的称赞。每次喻继高看到《迎春图》都会联想到自己当时的窘迫,而对老师给自己的鼓励,从心眼里感激。当许多年之后,《迎春图》被南京博物院珍藏,喻继高特地去拍了张照片,放在自己的书房,每当看到,他便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两位老师对自己的关心。

桐荫馆里读画章

1963年农历五月初五上午,即传统的端午节,作为辅导员的喻继高早早来到总统府西花园的桐荫馆里,今天国画院首届学员班就要毕业了。傅抱石先生要在这里举行茶话会,给大家送行。

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且越下越大,天空好像由雨织成了一道幕帘。而桐荫馆里却热闹非凡,笑语连连。

喻继高与大家尽情地畅谈感想,集中起来可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是现在美术事业的繁荣令所有的画家和美术工作者心头感到前程似锦,充满希望,特别是省国画院的成立,一批画家有了施展才华的岗位和场所,值得庆幸;二是傅抱石院长主持画院和美术家协会工作,江苏省美术界的所作所为令全国文艺界特别是美术界同行瞩目,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做出了可喜的成绩,也值得庆贺。

忽然有学员建议说:“明天我们将各奔东西,今天难得相聚。在画院学习期间,从未看见傅院长作画,现在就请傅院长开笔,画它一幅。”

“好!”喻继高也与学员们一起大声鼓起掌来,大家眼睛齐刷刷望着傅抱石。说实在的,尽管喻继高跟傅抱石接触的时间比别人多得多,但真正当面看老师作画却没几回,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平时由于工作忙,对大家关心少,深表歉意,今天这个建议,我完全接受,研墨。”傅抱石猛吸几口烟,静静地思索着。

一听傅院长要当众作画,黄养辉、叶矩吾、张文俊、宋文治等画师也纷纷围过来,三四十人把傅抱石团团围住,只留一块仅容一个人的地方给他。

傅抱石吸完最后一口香烟,随手习惯性地端起茶杯猛喝一大口—啊,不是酒,是茶,也罢,就以茶当酒吧。


只见他对着四尺三裁素笺稍稍思索片刻,将饱蘸浓墨和水的笔冲向宣纸,猛地在纸的中间偏下的左右两块地方以及纸的下端刷了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几团墨块,又在墨块上重复地涂抹,造成墨色的深浅层次;然后换笔,用淡墨刷出中部的山岩,并渐渐虚过去,左上角和中右部的位置空出了水口,待墨水稍干,他用散锋乱笔皴石和树,又用滚动的散锋绘出了中下部呈三角形块面的水势。

大致整体轮廓线出来了。趁着傅抱石抽烟稍事休息的空隙,喻继高悄悄绕到傅老师身后,观看画的整体效果,细细揣摩画中的意境。傅抱石抬头看见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夏阳也在同赏者之中,便打着招呼道:“今天之雅集,虽有画,却无诗,你即席赋诗一首,以为助兴,如何?”

夏阳笑着答应了。等那张墨色淋漓的画幅干了,傅抱石又进一步做补充工作。他仔细照应了画面的黑白处理和效果,水中的块石和山岩,浓荫和远处山石上的小树的互衬和对比,远中近三处的瀑布和流泉的皴法又各各不同。最后,他用小笔小心勾勒了一个站在茅屋中手扶栏杆的老者,那老人头微前倾,只简单的几笔活灵活现地描绘出入神倾听状。至此,一幅《听泉图》算画完了。

喻继高边听夏阳念诗,边见傅老师拿起一支中楷狼毫,在画的右上角题了一篇长跋,曰:癸卯端午大雨,得画院诸生集桐荫馆商量画学,藉当赠之。盖诸生受业已三年,将分赴各处工作也。协会、美术馆及画院同志,亦承惠然莅此,风雨声中济济一堂,情绪至为热烈,于是乘兴挥毫,作听泉之景,以冀就正有道,将半忽见夏阳,博然两位驻足人群之中,予以夏阳夙擅文辞,乃清惠一章,藉光笔墨,迨图将成,而诗亦就矣。诗云:底事人群挤满堂,非关风雨闹端阳。桐荫馆里茶当酒,不读文章读画章。予素嗜酒,作画时尤不可阙,是日独以茶代之,夏阳此制乃记实也。

傅抱石在桐荫馆里作画,没有备酒,实为工作上疏忽,故画上未盖“往往醉后”那方印,仅盖了“癸卯”小章。

喻继高知道老师画画需嗜酒已有20多年的历史,解放前他烦闷,抑或是为了兴奋,如今,老师经历多了,阅历也深,处人处事、画画、写文章,比过去更为冷静,融热情于冷静之中,更为沉雄。他的《待细把江山图画》《林海雪原》《天池》《镜泊湖》《长江三峡》,作品洋洋大观,非一时借酒兴所能为,而是博大胸怀深厚情感的抒发。所以,此次以茶代酒,他同样兴奋,因为画院诸生学成结业,他饮茶也高兴。

数十年之后,喻继高回忆起当时傅老师的愉悦心情仍然津津有味,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抢救墨宝

1966年的一天,喻继高正在抄写大字报,忽然接到傅师母罗时慧打来的电话,说有一群红卫兵来抄家,把傅老的字画、图册、纸墨统统扔到院子里,扬言要当场销毁这些“大毒草”。

喻继高立刻叫上十几个人,匆匆赶到汉口西路132号傅老的寓所,他对领头的红卫兵说:“你们这么轻易地把这些罪证销毁了,我们再开展批判不是没有根据了吗?听说北京还要来人寻找罪证,你们将如何交待?请相信我们单位的革命群众。”

不知是人多势众,还是因为对方吃不透来路,总之,在喻继高软硬兼施的劝说中,一群红卫兵骂骂咧咧怏怏而去。等他们离开院子,喻继高觉得东西放在这里很不安全,潜意识里感觉到要出事,因此,立刻叫来十几辆三轮车,将狼藉遍地的字画、纸墨、图书全部拉回当时设在总统府西花园的省国画院仓库里,并请工人用砖封砌了门窗。

果然不出喻继高所料,几天之后,傅老的132号寓所很快再次遭到冲击,师母与师弟师妹统统被赶走,假如不把傅老的作品转移出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随着“文化大革命”形势的迅猛发展,造反派之间的战斗越来越激烈,械斗不断,光是总统府的大院内便进驻了40多个“造反派司令部”。不知什么时候,画院密封的仓库被悄然砸开,字画被到处乱扔,有人竟然拿着抱石先生画的扇子在大院里扇风纳凉,把许多珍贵的宣纸和御墨用来抄写大字报。喻继高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上街买西瓜给他们吃,买道林纸将宣纸换下来,但这些做法根本不能解决问题。喻继高和大家经过商量,决定把仓库里的珍贵字画、文物、笔砚都抢运转移到省美术馆去。

美术馆与总统府相距约200米,直觉告诉喻继高,那儿似乎也不太安全。喻继高发现搬运的队伍中间有傅老的长子傅小石,正把傅老的一板车作品往美术馆拉,便迅速悄悄走过去,暗暗叮嘱,要他趁人不备,赶快把作品拉回家妥善藏起来。

听了喻继高的话,小石有些犹豫,因为当时他也是专政对象,行动上受限制,要是将来万一追查起来,实在担当不起。

望着小石复杂的神情,喻继高坚定地说:“你不要再犹豫了,赶快把东西拉回家藏好,将来如果有什么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

不久以后发生的事情证明喻继高当时判断是非常正确的。拉到美术馆里的字画遭受空前劫难,有人爬到美术馆楼后的平房里把瓦掀掉,到里面去偷东西,盗窃之后又没有把瓦盖上,偏偏碰上阴雨天,雨水顺着被掀开的窟洞哗哗往里淋,许多字画被雨水渗泡得一塌糊涂。而由于傅小石住在鼓楼后面一条闭塞的小巷里,一直未被外人所知,傅老的作品便再次逃脱劫难。

但好景不长,小石不久以叛国罪而锒铛入狱,寓所被五七干校派人查抄,他封存在两只皮箱内的抱石遗作及珍墨当作罪证被抄走。1970年已调到省出版局工作的喻继高得到这一情况后,便与五七干校联系交涉,要求将傅抱石遗作归还画院。此时正值干校撤销期间,人员、资料都很混乱,喻继高便约请魏紫熙、周健玉乘一辆吉普车到镇江桥头镇的五七干校。一路上,喻继高一直惦念着这批作品,希望能完整地见到它。到那儿一看,作品还在,便一幅幅清点、编号、造册。当时的清单一式三份,干校一份,喻继高留一份,另外一份交给组织留档。先生的遗作历经3次劫难,尚存429幅,其中包括《待细把江山图画》《西陵峡》《太白行吟图》《屈原》《平沙落雁》《镜泊飞泉》等堪称他一生精华的传世之作。从干校回来,这些墨宝便由喻继高亲自保管。最初是放在办公室里,觉得不放心,半个月以后,又将3个箱子抬回家塞进床下,没对家中任何人讲起过,后来又觉得家中也不安全,怕被偷,怕鼠咬。过了几个月,便将它们锁进出版局阁楼的仓库里。这中间,有人出于对傅老的崇拜,想观摩一下他的作品,喻继高特别小心,看完一幅立刻收起来,反复核对,害怕有所闪失。如此提心吊胆地保管到“文革”结束。抱石先生得到平反昭雪后,有关领导指示,将400余幅画和一箱珍墨献给国家和奉还师母。

事后,师母罗时慧设宴款待,她把喻继高拉到自己的身边,亲手为他盛了一碗浮着两只煮蛋的鸡汤,意味深长地说:“抱石一生教过许多学生,你可以说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之一。”

1984年2月,傅抱石先生的珍品《唐人诗意图卷》在香港苏富比艺术拍卖公司以160万元卖出,1989年1月他的又一套精品《九张机图》册,更以310万港元落槌。最为轰动的就是其代表作《丽人行》以1078万人民币成交,创下中国画单幅作品最高的价格。如今傅抱石的遗作已成为国内外画家、收藏家、画廊搜寻的目标。而喻继高在浩劫中保存起来的那429幅墨宝现在安然无恙地收藏在南京博物院内和师母家中,南京博物院每一张收藏档案卡上均载有他的名字,作为抱石传世精品免遭兵燹而流传有绪的一个明证。可喻继高跟随老师学习、工作15年,没有老师的只字片纸,唯有的只是对老师崇敬的一颗心。

一个画家的地位、声誉是靠作品来奠定的,现在出版的傅抱石各类画集中绝大部分作品是南京博物院的藏品,倘若这些作品毁于“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么现在的情景又将如何呢?

创作《荷香鸭肥》

“文革”期间,艺术创作提倡为政治服务,所以山水、花鸟这类政治色彩较淡的画种遭到了冷落、批判。1970年,喻继高调到省新闻出版局任美术编辑。他在回徐州老家探亲期间,亲眼目睹了当地群众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雄心壮志,便以黄河故道为素材,创作了《黄河故道千里香》。昔日寸草不生的大沙河,如今瓜果飘香,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这幅作品虽然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但艺术上似乎不很成熟,有些直白。如何既能通过审查,又能表达出自己的强烈感受呢?他在苦苦思索着。

1972年,喻继高调进省美术创作组,经过用心构思,数易其稿,创作了自己的成名作—工笔花鸟画《荷香鸭肥》,并作为向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的献礼。

《荷香鸭肥》共绘制12只肥硕的鸭子,或相拥嬉戏,或展翅欲飞,或临水滑翔,或悄语呢喃,12只鸭子正源源不断地游来,向往着繁荣的盛世景象。

《荷香鸭肥》的创作年代正与“四人帮”批“黑画”的时间相吻合,于是有人放出风来,说喻继高创作的这幅作品带有封建主义的糟粕,宣扬阳春白雪的情调,远离歌颂劳动人民的主题,应该受到批判。喻继高辩解说,古代宫廷画中没有出现过鸭子,鸭子是劳动人民的爱物,描绘鸭子,就是歌颂勤劳的劳动人民,反映农民兄弟的生活,完全符合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方针,一定会受到人民群众的喜好,否则我一定改行去干别的工作。

正如喻继高所讲的那样,当《荷香鸭肥》在省美术馆展出时,数不清的观众在它前面久久徘徊、流连忘返。由于观者众多,美术馆不得不派出专人看管,维持秩序。

一位对东方绘画艺术颇有研究的意大利女考古学者在《荷香鸭肥》前久久注视,反复观赏,情不自禁地惊叫说:“哦,太美了,太古典了,它的色彩线条令我神魂颠倒。”

“我要见见这位画家。”女学者向陪同人员提出请求。

“你要见作者?”陪同人员漠然地回答,“他出差去了,不在南京。”

其实喻继高此时正在南京,但在那是非颠倒的年代,谁敢冒着风险去见一个外国人,不怕被戴上里通外国的高帽子呢?况且即使他想见,有关部门也决不会允许。

“那我可不可以买下这幅作品?”女学者只好降低要求。

“那也不行,这里的画不卖,你要买我们中国的画,只有到北京荣宝斋。”陪同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荣宝斋我去过多次,可从未见过这种画。”女学者有些茫然。

沉默,又是沉默,大家谁也不说话。

女学者大概感觉到了什么,无奈地耸耸双肩,摊开双手摇摇头,一副不可理解的神色。她郑重地记下作品的名字:荷香鸭肥,作者:喻继高,期待着有朝一日再相见。

当轿车刚刚启动时,那位女学者忽然作了停止的手势,再一次打开车门,匆匆跑到画前,又忘情地浏览起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了,眼前只有《荷香鸭肥》。

其实中国老百姓的鉴赏力并不亚于外国女学者,当《荷香鸭肥》以单幅画出版时,第一版即印行48万张,被抢购一空。作品被送往各地巡回展览时,由于喜爱者、观看者太多,主办单位不得不派专人看管,担心出现差错。

在那政治高于一切的特殊年代,人们的娱乐生活仿佛只有8个样板戏,《荷香鸭肥》所带给群众的安慰可想而知。这幅作品所流露出的生命力,似乎给中国画坛吹来一个信息:中国花鸟画艺术重新走向繁荣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数十年之后,笔者不止一次听到一些青年画家在闲聊中提到《荷香鸭肥》,说是那幅作品把他们带进了艺术殿堂,说他们乐意在艺术的海洋里尽情畅游而不知疲惫。这群青年艺术家中间有著名画家范扬。

继《荷香鸭肥》之后,《荷塘群鸭》《荷塘双鸭》《荷塘戏鸭》等变体画源源而出。当《荷塘戏鸭》在马尼拉展出时,菲律宾总统的夫人参观后赞叹不已,无限神往,坚持表示要收藏。鉴于两国关系,我驻菲使馆只好以此画相赠,总统夫人欣喜地说:“唔,太感谢了!这给我的藏画增添了异彩。”

关于《肥》还有一则轶闻:

喻继高的母亲乘火车自四川江油返回徐州,不过她没有座位,拎着行李倚在车厢接头的壁板前。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坐在对面座位上的一位解放军战士,正盯着她的背后端详,似乎在欣赏着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猛然,一幅熟悉而亲切的画面跳入眼帘,她脱口而出:“呀,这不是俺继高画的吗?”原来,她倚靠的壁板上正镶嵌着

《荷香鸭肥》的印刷品。“怎么,你认识这位画家?”那个战士用怀疑的目光扫了一眼面前这位农民穿戴的妇女。

“我当然认识啦,他是俺儿子嘛。”那个战士急忙站起来去仔细瞧瞧那幅画,果然签着喻继高的名字,便热情让座,一路上细心关照。

《梨花春雨》的诞生

1976年春天,喻继高接受了国家交通部交给江苏画家布置专列的任务,他率队游三峡,攀峨眉,登乐山,渡乌江。昆明、桂林、长沙,屐迹处处,每每使他饱蕴激情而至,广采博撷而归。

正是三月好时节,一群画家上溯重庆,途经武汉。武汉是座英雄的城市,中国近代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武昌起义就发生在这里。画家们相约来到珞珈山,望着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武汉大学,听着学生们匆匆而过的脚步声,喻继高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充满朝气的大学时代。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忽然下起蒙蒙细雨,像花针,像细丝,缠缠绵绵。透过这缕缕的细雨帘,喻继高猛然间觉得眼前一亮,他被一种从未见过的阔大、纯净的境界所吸引,满枝满枝的梨花挂满枝头,那弥漫在树丛间的香气,时时刻刻围绕着他。

“千树万树梨花开,真是千树万树梨花开。”

喻继高心中兴奋地呼唤着,要不是因为身边有游人,他真想猛扑上去,抱着梨花亲吻。喻继高身后便是美丽的东湖,此时湖水微微起伏着,那一面硕大硕大的明镜将岸边的梨花映衬得娇艳无比,犹如含羞矜持的西子姑娘。喻继高决定不走了,他借来一把伞插在背上,然后对着梨花静静写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似乎感觉不到腿酸和饥饿,此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不要,完完全全是一个自由的人,他的眼里只有梨花。速写本翻过一页又一页,洁白的梨花一朵一朵,从树枝上开放到白纸上。喻继高觉得自己应该是位仙女,有义务有责任将这满眼的春色撒向人间,让大家与他一起去领略这美妙的春色,迷人的芳姿。

待到暮色悄悄降临大地,喻继高才满意地合上速写本,一路哼着小曲赶回驻地,此时,他已经一整天未吃饭了,肚子好像在发出咕咕的叫声。复瓣梨花,在一部源远流长的工笔花鸟画史上还不曾有过表现的先例。没有也没关系,可以从我开始,自己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因为喻继高实在忘不了,那簇簇梨花对自己的吸引,以及自己对梨花所产生的种种冲动,那种感觉非言语所能表达。如何表现呢,喻继高颇动脑筋。躺下、爬起,躺下、再爬起,弄得他坐卧不安,辗转难眠,秀丽的长江风光也不能吸引他。经过苦苦思索,细细酝酿,喻继高从前人的作品中受到启发,艺术创作不在满而在巧,取一园无法,何不取一树一枝,一叶一朵?顺着这样的思路,又几经推敲,数易其稿,终于完成了《梨花春雨》的构思:以苍润、华滋的枝干衬托娇嫩、玉洁的花瓣,以翩然翻飞的春燕对比繁密恬静的枝丛,淡墨与重彩结合,双勾与没骨结合,工笔与写意结合。

当人们观看《梨花春雨》陶醉在喻继高所营造的艺术氛围中,领略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意境时,想象不出他冒雨写生的艰辛;更想象不出,他描绘的不仅仅是自然界的春天,更是艺术的春天,因为此画诞生的前夜,是1976年4月5日。寒夜过后,万紫千红的艺术春天即将来临,喻继高是用画笔在呼唤着、欢迎着春天的到来。

行程千里画杜鹃

离开武汉,画院一行人又经重庆到了成都。听当地人讲,峨眉山的杜鹃花正盛开着,有五六十个品种。高寒杜鹃只有在高山上才能看到,况且来一趟四川也不容易,喻继高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与同伴金志远相约,去峨眉山寻找杜鹃。

到了山顶,对面的悬崖峭壁上确实有杜鹃,但无法靠近,只能远观。杜鹃树高大壮硕,上面盛开着杜鹃。大概因为常年多雾,崖壁湿漉漉的,布满苔藓,根本无法爬上去。在朦朦胧胧雾气的笼罩下,喻继高只能掏出钢笔勾勒一些大致的轮廓。在创作《杜鹃山雀》时,他考虑到高山杜鹃的特点,特别注意了虚实变化,让画面洋溢着丝丝缕缕雾气,令人观后如临仙境。

李白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次喻继高对此有了切身的体会。山路陡峭难行,两边许多地方都是深谷。来时,拄着竹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方到山顶,下山的时候觉得腿好像僵硬了,不能弯曲,只好侧着身体,一步一步挪下来。假如不小心摔倒了,那些裸露着的岩石,瞬间会让皮肤流满鲜血;倘若被灌木绊倒,则有跌进沟壑的危险。

到了洗象池,发现一群中学生的水壶中竟插有几枝杜鹃,紫色的、白色的、粉红色的,有好几个品种。喻继高看见杜鹃,一下子兴奋起来,似乎忘记了浑身的疲惫。他向一位学生借来杜鹃,细细观察,对着实物写生。其他学生见有画家画画,纷纷拿来自己的杜鹃,让喻继高画个够。


勾写完所有品种,喻继高与学生告别后又忙着下山。腿依然是僵硬的,但比以前好了一些,是不是因为得到了写生稿而有所好转呢?

喻继高整个西南之行,行程四千里,耗时两个月,备尝艰辛,却仅仅创作了《梨花春雨》和《杜鹃山雀》两幅作品,其中甘苦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许多人都认为画家的生活充满着浪漫的气息,大笔一挥,三五分钟,一幅大作就告成了。喻继高却觉得那只是表面现象,世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欲创作出精品画作,必须呕心沥血数十年,穷尽毕生精力,方能有点收获。想创作一幅众人称赞的作品,光收集素材就要付出巨大的劳动,而进行创作时,则常常是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不断求索,数易其稿,才达目的。

1979年的日程

喻继高热爱花鸟画,他是一个给花鸟创造生命的人,从自己多年的创作实践中得知,画好一朵花并不比画好一个人容易,重彩工笔画,不仅要静下心来,耐得住寂寞,更需要大量的时间,倘若没有足够的时间,便不会存在工笔花鸟画这门艺术。十年动乱,十年浩劫,整整十个年头,喻继高非常惋惜失去的时间,但他并不消沉,他下定决心要把失去的时间找回来。

1979年初,喻继高回到刚恢复不久的国画院工作,创作巨幅作品《孔雀图》以及《荷塘群鸭》,分别赴香港和伊朗展出。1月,喻继高来到牡丹之都—山东菏泽。河南洛阳有牡丹,江苏盐城也有牡丹,但山东菏泽的牡丹有自己的特色,她不像洛阳的那般娇贵,也不像盐城的那般苍老,她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开得坦坦荡荡,枝繁叶茂,而且以多取胜,一朵挨着一朵,一亩挨着一亩,一里挨着一里,放眼望去,满目国色天香,观望的人不得不为之动情,以为自己也是天姿国色了。

喻继高踏进菏泽,既感叹这里牡丹之多,也敬佩这里的能工巧匠,将牡丹培育出许多新品种。他贪婪地观察着,支起画架,放笔写生,几天下来,竟积累了数十幅写生搞。为了目睹含露牡丹含苞开放的瞬间,喻继高借辆自行车,天不亮便投身到牡丹丛中,一天之内单骑数十里,感觉收获特别多。

在山东期间,喻继高应邀到曲阜师范学院讲授工笔花鸟课,不久又去浙江美术学院公开授课,受到学生的普遍欢迎。不久,喻继高根据菏泽的写生搞,创作作品《牡丹银雉》。这幅作品构图新颖独特,特别是画出了牡丹独特的韵味,得到社会各界好评,被选送去日本,参加在那里举办的第一届亚洲美展,并多次获奖,收进各种选集。

9月,喻继高重返菏泽,看到败落的牡丹,想到几个月前的繁花似锦,感叹人生易老,需珍惜光阴。这次的山东重游,在每个人文自然景观,喻继高都放笔写生,当然又积累了不少创作素材。多年之后,中国牡丹书画学会成立,喻继高被推荐为副会长,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1979年的年底,江苏省美术馆收藏喻继高两幅作品,一幅是《荷香鸭肥》,另一幅是《葡萄小鸟》。这是该馆继《梨花春雨》之后,第二次收藏喻继高的作品

中国美术馆展览

喻继高第一次个人画展于1986年9月11日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行。对于这次展览,喻继高是有些担心的。80年代中期,中国现代派艺术再度波澜兴起,由一位青年美术理论家撰写的《当代中国画之我见》引起广泛争鸣,中国传统绘画受到挑战。我是画传统工笔花鸟画的,观众能喜欢吗?会不会成为别人攻击中国画的靶子?喻继高忐忑不安。

9月的北京秋高气爽,美术馆的大门刚刚被打开,立刻涌进第一批客人,大家静静默读墙上的画展前言:人总是在生活中寻求美,在艺术中表现美,这是花鸟画产生和发展的根本原因。自然王国的花鸟只有它自身的有限生命,世界上没有四时不谢之花和长生不死之鸟;而在艺术王国里,花鸟却可以获得永久的生命⋯⋯塑造一朵完美的花,并不比画一幅人物容易,因为物各有神明,人有生命,花鸟也是有生命的,必须像画人物一样把它画活,能够传神。喻继高正是这样一个为花鸟创造生命的人。

四尺、六尺、丈二匹、条幅、团扇,大大小小的画挂满了墙壁,人们漫游在画中,尽情观赏着:十里荷塘,清波荡漾,碧绿碧绿的荷叶一望无垠,一直漫上观者的心坎;洁白的梨花风情万种,娇羞中饱含着淡淡的忧伤;南国木棉浓艳似火,再冷酷的心也会被燃旺⋯⋯看着这样的画,观者的双眼会亮汪汪的,莹晶透明,觉得人间是美好的,生活是有滋有味的。即使闭上双目,耳边也会萦绕着鸟儿的鸣叫声、河水潺潺流淌声、花儿含苞欲放声。

正当观众静静陶醉在喻继高的艺术世界里,人群中忽然传来阵阵骚动,原来是国家副主席乌兰夫来看画展了,紧接着,包尔汉、薄一波、杨献珍、柴泽民也来了。李可染、吴作人、蔡若虹、潘洁兹、胡絜青、刘勃舒⋯⋯这些美术界的权威人物纷纷涌来,大家欢聚在一起尽情交谈着。中国当代工笔画学会会长、《中国画》杂志主编潘洁兹先生观看完展览认为:“从喻继高的花鸟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蓬勃生机和新时代的昂扬诗情。你们看,他画中的题材都着眼于生活中常见的花果虫鸟,给人以一种朴实亲近的乡土感情。他的画没有古代院体画那种矜持作态的富贵气、宫廷味,也没有古代在野派那种恬淡幽远的隐逸气、江湖味,它是入世的,属于我们新的时代和人民的艺术。繁盛、充盈、丰实、欢乐、光彩照人、典雅秀丽、风流蕴藉、活泼天真、雍容豁达、泱泱大度,这就是喻继高同志画展给我的印象,我认为也是他作品的基调和风格。”

北京市政协副主席、著名作家罗青先生在喻继高作品前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以为中国绘画艺术,只有工笔画可与西方文艺复兴前后的精美作品并驾齐驱⋯⋯喻继高的作品,几乎普遍地展现、洋溢着新的技艺、神韵、意境,比前辈名家迈出了新步,有所创造、有所革新、有所发展。”

听着众人的称赞,喻继高原先所有的担忧、苦闷都不见了,他突然间有暖流迅速流遍全身,这股暖流让他自豪让他激动,也让他看到了工笔花鸟画美好的明天,因为不仅行家关心他,普通老百姓也万分喜欢。那边许许多多的观者购买了展览目录,自觉地排起一条长龙,等待签名。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兴奋,他拼命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把快要蹦出嗓门的心跳使劲往下压,用颤抖的手飞快写下自己的名字,许多人得到签名并不满足: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夹在这长龙的中间,她带来自己的刺绣作品,希望能得到画家的指点;一位碧眼黄发的外宾也夹在这长龙的中间,当为他签名时,由于身材高大而心甘情愿地单腿跪在那里等候;一位《天津文学》的女编辑,专程从天津赶到北京,她也夹在这长龙的中间。她想跟画家讲一句话:太动人了,我和我爱人都非常喜欢您的画,但我们工作很忙,只能轮流来看您的画展。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也夹在这长龙的中间,除了盼望与画家讲几句知心的话以外,她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想跟这位画家爷爷一起摄下人生最激动的瞬间。喻继高偶尔从签名中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更远处,依然是人潮攒动,熙熙攘攘,人们在一幅幅画面前驻足,在宽敞的大厅里流连。那丹顶白鹤、绿羽孔雀,那锦鸡银雉、苍松翠柏,那国色天香的牡丹、红嘴碧体的鹦鹉人们在凝眸、在倾听、在品味、在遥想画家于咫尺之间展现出的鸟语花香、良辰美景。

喻继高没想到有这么多的中年人、青年人能为传统的艺术所打动,有这么多普普通通的人专程赶来一睹他的原作,有这么多热心的观众崇拜他,让他留下自己的亲笔签名。他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动着。是啊,人们怎能不喜欢他的作品呢?不必说典雅、温馨、大方活泼的艺术风格让人喜欢不已,仅仅由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书画社、香港三联书店、广东花城出版社、广东岭南美术出版社、江苏科技出版社、湖北美术出版社、吉林美术出版社、江苏美术出版社、安徽美术出版社、中国机械进出口公司、北京市人民政府、江西美术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河北美术出版社、天津德裕公年画出版社、江苏工艺品进出口公司、中国人民银行总行、中国化工进出口公司等单位以年画、挂历、单幅和画册形式印行,印数就累计高达七千万份。七千万份是一个什么概念,那几近一个天文数字,在中国当代画家中间非常罕见,世界上亦不多见,喻继高作品受群众欢迎的程度可想而知。

与时间赛跑的人

有那么一根绳子,系住太阳的轮子,将它拴住,不让它滚动,这样便能做许许多多的事。虽然这种近乎天真的想法有些幼稚,但喻继高利用时间,勤奋创作,硕果累累,却是有目共睹的。

就让我们截取一个时间段,看看他的工作情况吧:

1981年4月,参加江苏省第四届美术家代表大会,被推选为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应邀赴安徽师范大学授课。《樱花小鸟》等4幅作品赴日本名古屋博物馆展出,并为该馆收藏。

1982年7月,应中国美术家协会之邀参加在北京举办的全国花鸟画学术研究讨论会。《工笔花鸟画技法和创作》专著脱稿。《樱花山雀》《荷塘双鸭》为中国画研究院收藏。《芭蕉丹柿》由中国文化部选送参加在南斯拉夫里耶卡举办的第八届国际绘画展览。

1983年创作大幅《莲塘戏鹤图》《初春》《茶花鹦鹉》等,分别参加赴印度、圭亚那、约旦、尼泊尔等国家的中国画展览。香港三联书店和花城出版社出版专集挂历。会见日本著名画家平山郁夫先生。8月应钓鱼台国宾馆之邀请,为接待大厅绘制大幅《六鹤同春》图。

1984年4月被任命为江苏省国画院副院长一职。6月赴山东参加全国第六届美术家代表大会,其间与其他工笔画家共商筹备“中国工笔画学会”。《喻继高工笔花鸟画选集》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作品《玉兰锦鸡》参加“现代中国画作品展览”并赴苏联展出。《樱花双鸽》等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1985年7月赴日本访问。《梨花春燕》为江苏省美术馆收藏。《玉兰锦鸡》获江苏省美展一等奖。《瑞鹤图》获全国年画展三等奖。另有作品赴保加利亚展出。

1986年9月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国家主要领导人及画坛巨擘出席开幕式并参观展览,重要报刊纷纷以显著篇幅作专题介绍。作品《松鹤长春》赠送邓小平收藏。11月应香港集古斋和中国国际画店之邀出席在香港举办的“中国现代工笔画展”,《樱花双鸽》等4幅作品均被有关人士购藏。12月被南京师范大学聘任为“徐悲鸿奖学金委员会”委员。为南京丁山宾馆绘制巨幅《孔雀戏春图》。专集挂历《花言鸟舞》出版。

1987年4月出席山东潍坊国际风筝节。5月为南京人民大会堂绘制巨幅《松鹤长春》。8月被聘任为江苏省艺术专业高级职务评审委员会委员。同时被评为国家一级美术师职称。10月,被“中国工笔画学会”选为副会长。11月应中国美术家协会艺术委员会之邀参加在北京举办的“全国中国画艺术研讨会”,并发表论文。《喻继高工笔花鸟画集》再版。

1989年3月应广州东方宾馆之邀,为其国际会议大厅及总统套房绘制巨幅作品,历时3月有余。另外为包括北京天安门城楼在内的其他机构共绘制巨幅作品3幅。《喻继高画集》由香港美术出版公司编辑出版。作品20幅编选入《中国画集》中。《梨花春燕》参加全国第七届美术作品展览,并荣获国家文化部和中国美术家协会颁发的铜奖,赴日本展出。

1990年2月至4月因病入医院治疗。6月被聘为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会委员。《梨花春燕》收入《1979-1989当代中国画》。

1991年3月应“中国工笔画第二届大展”组委会之邀,担任此展评选和评奖工作,《牡丹银雉》获优秀作品奖。作品多幅分别收入《当代中国画名家作品》《当代著名中国画家作品选集》等大型画册中。为北京中南海绘制《春色》。赴深圳、珠海及厦门访问作画。

行了,不用再排列下去了。古人云:一份艰辛一份收获。无数个不眠之夜,无数次灯下苦苦思索,凭着自己坚定的信念,凭着对艺术一往情深的痴迷,喻继高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走出了一条符合中国国情,让众多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工笔花鸟画之路。

有人说,导演的成功是靠胶片推出来的,医生的成功是靠手术刀做出来的,那么说喻继高的成功是靠画笔画出来的,大概是非常有道理的。

艺术风格

中国花鸟画,以其“借物抒情”,“天人合一”的审美趣味,体现了人、自然、艺术和谐统一的最高境界,而形成悠久辉煌的历史。从表象类型上看,“工笔”与“写意”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形式方向。两宋时期,以写生、写实为主的“工笔画”,使工笔花鸟画艺术达到鼎盛阶段,此后,花鸟画主流为崇尚意笔的“文人画”趣味所笼罩,工笔花鸟画则更多在宫廷典雅气氛中找到了它的一隅之地,远离生命和自然整整300多年。喻继高伸出他充满灵性之手,把工笔花鸟画从贵族怀抱中拉出来,牵着他走进寻常百姓家,让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喜欢她,热爱她,亲近她。

20世纪是花鸟画艺术的转型期,尤其是陈之佛先生创立的代表江南风格的工笔花鸟画,继承院体兼收东洋绘画和装饰艺术之长,将新的艺术品位注入到传统的绘画样式中。作为这位画坛前辈的入室弟子,喻继高深为陈先生精湛的艺术所感动,以继承和发扬工笔花鸟画的改革和创新精神,作为他毕生不遗余力的追求目标。喻继高的花鸟画艺术,摒弃了古代在野派中恬淡幽远的隐逸之气,改变了以往艺术里贵族化的游戏作风,其艺术功能更接近于大众美感需要和情感因素,使矜持的工笔花鸟画融会了强烈的时代气息,他从生活中采撷素材,从自然景观中重新结构笔墨形式,寻找新鲜的语言表现。《梨花春雨》是从游历中写生得稿,繁密的花枝主体代替传统的折枝构图法,完全是大自然满目春色的直接观感,添上一抹掠过的燕影,显示出独创的奇趣。传统花鸟画的完美程式和严格法度,与当代文化特有的明朗格调和饱满的激情结合统一,构成了喻继高工笔花鸟画的特有风格,他的画与民众息息相关,既清新又隽逸为文人们所共赏,又雍容华贵为大众所喜爱。

喻继高擅长创作宏篇巨幅的工笔重彩花鸟画,这在历史上也是十分罕见的,《松鹤长春》图,长8米,宽4米;《孔雀图》长6米,宽2米;《莲花颂》长3.5米,宽2米;《满园春色》长5.5米,宽3米。这些巨作气度宏伟,构图严谨,设色浑厚,细致的刻画和全局的完整统一,具有高度艺术价值,更体现出他深厚的功力、修养和宽博的胸襟。


喻继高的绘画作品以充满现代感的形色和情感基调,表露出丰富的象征意义。他在渲染敷色时,注意淡雅与艳丽相辉映,用包括对比在内的多样手法,构成“艳而不俗、淡而不枯”明快纯清的欢乐天地,丝丝叶脉,楚楚花情,绘尽千般神态。

读喻继高的工笔花鸟画,如同聆听一部华彩乐章,或者说是急管繁弦的江南丝竹,它是对大自然的讴歌,对生命的赞颂,对美和爱的咏叹。数十年来,印有喻继高的工笔花鸟画出版物过亿,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这里记录下一则小故事,读者或许可以从中细细体会出喻继高作品的魅力:

新年的爆竹点响了,处处洋溢着除旧布新的气氛。在徐州市新华书店销售大厅里,刚刚挂起由喻继高绘制、上海书画社出版发行的《茶杨双喜》《牡丹双鸽》《荷花鸳鸯》《秋菊银雉》四条屏,一位来自贾汪煤矿的同志一把抓住,迫不及待地说:“你们有多少,我全部要了!”“我们同时到的,要分给我们一部分。这样的好画,你不能一个人垄断!”另一位顾客也双手抢过四条屏。“就是因为这画好看,我们才全要了。实话告诉你,这数量还不够呢。我们煤矿拥有几十万职工,仅模范就有上千人,这260套够发给谁!”为了这刚刚进货的260套四条屏归属,两位顾客争吵了半天。

广东之行

因为1986年中国美术馆个展的巨大成功,1988年广东省美术家协会邀请喻继高赴广州举办个展。对于这次展览,喻继高行前同样是顾虑重重,广州是开放的口岸,是中国最早接受外来艺术的地方,吸收西方某些技法而形成自己特色的岭南画派受到广东人民的普遍欢迎。由此可见,南国花城群众是喜欢创新的,而自己这次搞的工笔花鸟画展,完完全全是继承中国几千年传统的东西,大家能接受吗?结果展出的盛况同样出乎喻继高的预料,开幕当天,不仅广东省艺术界的知名人士纷纷涌来,连一些普通的市民也赶来一睹为快,整个大厅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当地有影响的电视台、电台、报纸等众多新闻媒体也给予了关注。一时间,喻继高的花鸟画成为花城群众谈论的焦点。数天的展期,天天如是,日日如此,连主持这次个展的负责人都感慨地对喻继高说:“美术展览一般也就是开幕的当天人多一些,没想到你的展览天天如此,真是不容易。看来,群众是普遍喜欢工笔花鸟画的。”由于这次展览引起的轰动,广州东方宾馆的有关领导特地找上门来,请喻继高给他们的国际会议大厅和总统套房绘制巨幅作品。喻继高见广东人这么喜欢工笔花鸟画,便欣然应允。第二年,他特地来到广州,历时2个多月,创作了2幅工笔花鸟画,至今仍悬挂在那里。

几年之后,由广东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联书店联合出版的喻继高花鸟挂历,在3年中连续再版而不减销售势头。用该社社长苏晨的话说:“各家出版社印行的挂历,能在当年销售完就很不错了。喻继高的工笔花鸟画挂历,能连续再版三年,真是一个奇迹。”

一次打假

进入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艺术市场的繁荣,假画盛行已是不争的事实。造假已从往日单兵作战演化为团伙合作,且造假时也分工明确,有的仿鸟兽,有的仿花卉,有的仿题字,至于印章,如今用上了电脑技术,可以临仿得几乎一丝不差。早先多伪造已逝的近代或现代画家作品,如今,连正逢创作盛期的中青年画家作品也被大肆伪造。面对假画,许多画家表现出无奈,打官司太费劲,往往还不知道被告在哪里。

1997年1月11日,喻继高像往日一样,画完画随手拿起当日的《服务导报》浏览起来,忽然发现一家拍卖公司登出的一幅拍品上署着自己的名字。喻继高仔细审看这幅《双鹤迎春图》,发现问题很多,明显是伪作,于是通过律师向省版权局投诉,经省版权局与拍卖公司交涉,撤出了4幅将要被拍卖的伪作。

虽然伪作被撤出,自己免受名誉上的损失,但另外还有许多画家的伪作挂在那儿,喻继高觉得自己有责任关心这件事。于是,在他的倡议下,1997年1月18日,即拍卖公司举行预展的最后一天下午2时左右,喻继高与贺成(省国画院一级美术师)、盖茂森(省国画院一级美术师)、高马得(省国画院一级美术师)、卢星堂(省国画院一级美术师)、方骏(南京艺术学院教授)、江宏伟(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朱道平(南京市美术家协会主席、一级美术师)、徐宁(省国画院一级美术师)、徐乐乐(省国画院二级美术师)、喻慧(省国画院二级美术师)、魏镇(省国画院二级美术师)等10多位画家来到预展会场。

徐乐乐指着5张工笔人物画直摇头:“用笔用色都不对。”贺成对着“自己”的5张画仔细鉴别:“除294号《仕女》不能确定外,其余4张全是假的。”徐宁当场拿出自己的《春牧图》照片让观众与拍卖品相比较,伪作显然线条生涩,画面呆滞无生气,差距甚远;盖茂森更是愤慨,他指着一幅模仿北京刘大为却署上自己姓名的伪作说:“这不仅侵犯了我的名誉权,而且也让我侵犯了别人的名誉权。”通过现场鉴别,在预展304件作品中有40余幅署上这些画家名字的作品是假冒之作。其他未到现场的画家的作品,尚不能确切统计伪作的数字,整个预展会场变成了打假现场。事情发生的当天晚间,江苏电视一台在黄金时段《大写真》栏目里,以《书画市场也需要打假》为题,现场采访了喻继高等人,并对这一新闻事件进行评述。第二日,发行量逾100万份的《扬子晚报》以《十多位画家当场打假—\'97迎新春书画精品拍卖会处境尴尬》为题予以长篇报道。此后,《新华日报》《南京日报》《服务导报》《金陵晚报》等媒体在数天之内,连续新闻追踪,累计20余篇,及时反映了事态的发展进程。

1月21日下午,省美术家协会举办迎新春联欢会,喻继高在发言指出,对于造假这种恶劣行为,自己曾多次要求有关部门制止,但这种恶性局面不仅没有得到抑制,侵权行为反而愈演愈烈。这次拍卖预展中伪作成灾,愚弄群众的事件,正是这种状况发展的严重后果。


喻继高的发言得到与会书画家的积极响应,数十位书画家联合向省委、省政府呈递了《关于“打击书画市场假冒伪劣”的紧急呼吁》这份呼吁书指出,当今书画市场赝品泛滥成灾,尤以本省和南京地区为甚。究其原因,乃江苏系文人荟萃之地,名人名画比较集中,一般画家对自己的作品十分珍惜,轻易不进入市场。而一些不法之徒却见利忘义,胆大妄为,乘机假冒我们之名,制造伪作,并大量抛售于书画市场,其手法之拙劣,情节之严重,已到了猖狂的地步。呼吁书还恳切地提到,江苏书画艺术源远流长,是江苏文化中最具有影响、最具有代表性的艺术门类。可是,近年来由于江苏书画市场赝品成灾,几乎成为书画伪作的集散地,不仅败坏画家整体和个人艺术形象,也使江苏书画在海内外影响急剧滑坡,对此我们深感痛心。

在书画家们发出呼吁书的同一天,拍卖公司也发出了一份《给画家和省版权局一封公开信》,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并欢迎书画家们能到现场讲授自己画作的鉴定方法。至此,这场书画家集体现场证伪的“假画风波”方渐渐平息。

作为这次画家现场证伪的发起人,喻继高讲,自己不准备诉诸法律将事情扩大,也不一定要追究谁的责任,只想通过这次事件引起有关领导和部门对南京及江苏书画艺术市场存在问题的重视,制定切实法规,管理好这个市场。后来,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许嘉璐来南京召开有关出版方面的座谈会,喻继高又陈述了许多管理好书画市场的意见。

洒向人间都是爱

李大成是南京军区空军某部的小战士,老家在福建贫困的山区,但从小就很喜欢画画。1990年元旦,小雨夹雪,他慕名来到喻继高家,很想得到他的指教。

因为喻继高名气大,在李大成印象中,往往名气大的人架子也大,不好接近,所以到了喻宅门口,曾想打退堂鼓,犹豫再三,最后终于壮着胆子敲了门。

喻继高见有人找,放下手中的画笔,热情地招呼:“来来来,进屋坐。”

第一次面对名人,李大成忐忑不安,连坐都不敢坐,手上抱着一卷画。

“这是你画的画吧。”喻继高微笑着说,“打开瞧瞧,看看解放军同志的大作。”喻继高一幅一幅地观看,为减少年轻人的拘谨不时地与他聊天:

“你今年多大了?哪个学校毕业的?跟谁学过画?”

随着话题的打开,李大成不像先前那么紧张了,他静静地倾听喻继高对他习作的点评,从构图到用色,从勾线到用笔,从整体到局部,从鸟的结构说到花的枝干,甚至每一瓣花和每一片叶子,都非常认真地讲解,丝毫没有半点应付。谈着谈着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考虑到小战士回到部队驻地太远,喻继高留他吃了中饭,边吃边聊,随和而亲切。

10多年之后,李大成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见面的情景:“喻老师是那么和蔼,那么诚恳,那么热情,那么平易近人。要知道那是一位中国著名的大画家,而自己与他是初次见面,素昧平生啊!”从那天起,由于得到了喻继高的鼓励,李大成对学画充满了信心,对于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充满着憧憬。

过了几个月,李大成带着自己的新作又来到喻继高家。喻继高看完之后,不停地夸奖他有进步。为了让他加深印象和理解,喻继高亲手为他做示范,一次不行两次,不厌其烦。为了让他少走弯路,喻继高将自己数十年的创作经验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并且赠送绘画材料。

有名师如此热情的关照,小战士的绘艺自然大进,但李大成毕竟底子薄,基础差,缺乏系统训练。喻继高便与解放军艺术学院联系,并给南京军区的领导写信推荐,终于让李大成进了军艺的美术学院,有了一次系统学习的机会。

每次喻继高到北京出差,或是为中南海、人民大会堂作画,总要到学校看看小战士,询问他的学习、生活情况,反复强调要潜下心来认真作画。

十多年来喻继高一直关心这个战士,利用一切机会为他创造条件。有时小战士觉得过意不去,就用微薄的津贴去购买一点不上档次的小礼物或回老家探亲时捎上一点土特产送给喻老。喻继高批评他说:“只要你把画学好,多出作品,出好作品,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1997年全国第五届工笔画大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二楼大厅举办,李大成的《孔雀红枫》图被评为金奖。当喻继高同李大成在这幅得奖的作品前摄影留念时,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慰。

喻继高关心的人何止一位小战士!

多年来,他为社会和个人不知做了多少好事、善事。

铜山县棠张镇建立农民文化中心,喻继高精心绘制工笔作品五尺中堂《松鹤长春》和条幅《梅花鹦鹉》相赠。

家乡喻庄修路,喻继高知道后,捐款数千元;小学校缺少教具,又慷慨捐款一万余元。

为江苏的孤寡老人,失学儿童数十次捐款。

西藏有个比较穷的地方,失学儿童相当普遍。喻继高数次和江苏省美术家协会画家捐画赞助。

南京大学百年校庆,喻继高捐款一万一千元,同时捐赠四尺工笔花鸟画一幅。

他为各地的希望小学捐画捐款不计其数,国家、省、市有关部门多次向其颁发奖状、奖牌、奖匾和证书等。

他为徐悲鸿研究会成立捐画,为第三届城市运动会、抗洪救灾、残疾人事业、第六届文化艺术节捐画

喻继高虽然经常做善事,却从不向别人提起自己的善举。他觉得我们国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难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灾难发生,而国家又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解决,作为一名新中国成长起来的艺术家,奉献一点爱心,以自己的一技之长回报社会本是应该的。

美国之行

1997年5月,喻继高应纽约东方画廊之邀,第一次携画作来美国办展。展出之前,在主人的安排下,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家庭沙龙展,受邀的客人大多数是第一次看到传统的中国工笔花鸟画,立刻被作品所营造的氛围所感染,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鸟语花香。许多西方人忍不住激动起来,连连发出惊叹声。有一些东方艺术的爱好者纷纷盯着喻继高,要他介绍技法,甚至要拜他为师,从此改学中国工笔花鸟画。

“喻先生,我想买你的几幅画,可以吗?”喻继高通过翻译的介绍,知道来宾中间有两位法国人想买画。“可以呀,但要等展览以后,才能把画拿走。”

“可不可以打点折呢?”对方进一步提出要求。

“那就给你打七折吧。”喻继高为了不让对方尴尬,出于礼貌作了一些让步。

谁知晚间,那位法国人打来电话说:“据知,你们中国人卖画都是打对折的,你对我的优惠还不够。”喻继高听后非常生气,为了中国人的尊严,当场予以拒绝,并且告诉他:“对你已经很优惠了,你若不要,想再要,一折也不打。”

“你们中国画家来纽约办展不都是打对折出售的吗?”对方似乎还在纠缠。

“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是一个有尊严的画家,不愿做低三下四的事,请原谅。”喻继高毅然挂断电话。他想起几天来自己看了纽约的一些大画廊,没有一家卖中国画,原因虽然是多方面的,但中国画家自己不争气是个重要原因。许多画家作画太随意,三五分钟信手涂鸦,连自己看都不顺眼,怎么能吸引别人呢?一些同行画艺不精,国内还未通过,便想匆匆走向国际市场,一旦跨出国门便丧失尊严,只要对方随意扔几个钱便把作品卖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但喻继高同时坚信,中国画这种经过数千年积淀下来的艺术不可能没有市场,中国画中许多优秀的作品不是很受西方人的欢迎吗?

喻继高又联想到几年前,英国一家大画廊的老板购买包括自己作品在内的30幅作品,到英国全部销售出去。陈逸飞、丁绍光等人的作品中有明显的中国工笔画影子,由此看来,越是民族的、优秀的、传统的东西,越能受到人们欢迎,他坚信这一点。

过了两天,画展如期举行,观者众多。正如喻继高自己所预想的那样,中国传统的工笔花鸟画在本世纪的西方大国依然受到人们的欢迎。一些人争着购画,包括前几天那位法国人要求打折的几张画也一起销售出去。

展览期间,有喜欢喻继高作品的人,向他提议:“你的作品这么好,完全可以到联合国去展览。”据了解,联合国总部大厅每年只展出世界各国2-3名画家的作品,对画家的艺术水准要求极高,并且要提前3个月提出申请。自己这样匆忙,能行吗?

“喻先生,你赶快准备一下,能行的。”有人给他打气。

于是,喻继高便匆忙准备资料和作品,从申请到审看作品仅仅用了几天时间,便顺利通过。一路绿灯,完全是破了例。

1997年5月12日,中国画家喻继高的工笔花鸟画展在联合国总部大厅展出。对外发送的宣传品上有这样的介绍:喻继高是当代中国工笔花鸟画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杰出成就在于继承中国传统宋院体工笔花鸟体系,又吸收当代东、西方民间艺术之精髓加以革新,赋予这一古老画种以新的生命。他的绘画基调和风格是将传统花鸟画的完美程式和严格法度,与当代文化特有的明朗格调和饱满的激情进行了有机的结合。其作品繁盛、欢乐,淡雅与艳丽相辉映,意境深邃幽远,以充满现代感的形、色和情感基调,表露出丰富的象征意义。

中国驻联合国全权大使王学贤亲自到画展的开幕式上致词,他激动地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联合国全权大使王学贤,中华人民共和国今天来一位工笔画大师在这里举行画展。我曾在邓小平先生家里见过他的画,知其画知其名未见其人,现在能在联合国总部见到画家本人,我非常高兴⋯⋯”王大使在发言中,还高度赞扬喻继高绘画的艺术特色,以及他对继承工笔花鸟画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展出期间,不同肤色、来自五大洲的朋友观画之后纷纷向喻继高祝贺,186个国家驻联合国的政府官员、嘉宾留下签名、观后感。联合国总部监察部长握着喻继高的手说:“这些作品太美了,你最好能留在这儿,教我们画画。”联合国文娱委员会执行秘书塔拉迪向他颁发了奖状,表彰喻继高在中国传统绘画上的卓越成就以及对世界文化交流做出的巨大贡献。

新华社驻联合国记者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一喜讯传回国内,一时间,许多报章争相刊载,喻继高的名字与他的作品一齐传遍大江南北。展览结束以后,王大使还特地邀请喻继高夫妇到使馆赴宴,并就一些艺术问题聊了很久。

回到国内,喻继高仍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心情,接受记者采访时,除了详细介绍办展的有关情况外,更多的是他美国之行的感受,他觉得:中国画家外出办画展首先必须展示一流作品,拿出自己最高水平,那种信手涂鸦式的作品再也不能拿出去了;其次,画家要很好地包装自己,包装作品,要花费一些资金对作品进行包装,中国画传统的装裱方式有必要作些改进;第三,画家要寻找自己的经纪人,做好宣传工作。因为绝大部分画家没有时间过问一些零碎繁琐的事情,必须有经纪人来代理。

中南海绘画

1999年春节刚过,喻继高便收拾行装来到北京中南海。早在1998年的春夏之际,中南海有关部门便向喻继高发出邀请,请他给江泽民主席接待各国元首的大厅绘制一张巨幅工笔画。

接受任务以后,喻继高便着手准备工作,经过再三思考,他决定还是画松鹤为内容的画,因为松耐寒,意味着高洁;鹤瑞气,代表着安康吉祥。这样的内容作为献给伟大祖国五十华诞的礼物,自然有特别的含义。于是他绘制了多幅草图,光是图中瑞鹤的造型便有数十种之多,最后选定20只瑞鹤的造型作为基本模式确定下来。

喻继高第一次应邀进钧鱼台国宾馆是在1993年初夏,他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创作了3米长的《梅鹤迎春图》。启功先生观赏此作盛赞其作可与宋徽宗赵佶笔下的《瑞鹤图》相媲美,欣然于画上题诗:“浩荡春风纸上舒,梅开草长遍西湖。名家笔下新生面,不减宣和瑞鹤图。”

此后,中南海办公厅请他为江泽民主席的办公室作一幅《松鹤长春图》。原先办公室对门墙壁上的画是天津美术学院教授爱新觉罗·溥佐早年终制的《松鹤图》,画面尺幅较小且开始泛旧。中南海艺术顾问、中国美术馆艺术研究部主任董玉龙教授认为:如今在江泽民主席办公室这样重要的地方作工笔松鹤图,非江苏的喻继高莫属。

1996年4月,江泽民主席出访欧洲六国,喻继高应邀来到中南海江主席办公室,测定画的尺寸。很快,一幅长4米、宽1.46米的工笔重彩《松鹤长春图》创作出来了。画上,8只仙鹤立于浅水间,仙风道骨,神态安详,羽毛质感极强,仿佛伸手可及;水上,浮萍片片,睡莲朵朵,苍松碧翠,横贯画间;一派“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之气势。启功先生应邀为画题诗:“溪山夜气九霄清,仙鹤群来啸月明。为助崇冈松柏寿,彩毫添得画中情。”工作人员于当年的7月1日,中国共产党的生日这天,将这幅祝福吉祥如意的《松鹤长春图》挂入江泽民主席的办公室。

刚来到中南海,喻继高便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他不顾自己68岁的高龄,每天爬上爬下,不辞辛劳。这中间,遇上以美国为首的北约部队轰炸我驻南联盟大使馆,邵云环、许杏虎、朱颖三位记者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全国人民义愤填膺。喻继高觉得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对美国侵略行为的最好抗议,于是他更加勤奋,以忘我的工作热情投身到巨幅作品的精心创作中。

经过100多天的努力,作品终于完成了。当题写完“苍松瑞鹤沐朝晖”几个字,喻继高长长松了口气。这幅作品长8.5米,宽2.8米,是用4张半丈二匹纸相拼接而成的,是自己艺术生涯中绘制的最大一幅画,是中南海最大的一幅工笔花鸟画,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幅工笔花鸟画。

北京荣宝斋的装裱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将此画装裱好,一共裱了五层,三层宣纸,一层绢,一层布,重达几十公斤,由4名军人抬进接待大厅。

作品展开几乎占了一面墙,画上,12只仙鹤神态各异地立于山岩之上,岩间红叶片片,岩上鹤后青松苍翠欲滴,一轮红日于云蒸霞蔚间冉冉升起,天空还有8只仙鹤飞翔,整图精妙典雅,气势恢宏,充满祥瑞之气。文化部和中南海的艺术顾问观赏此作,称这张作品是一件稀世艺术瑰宝。几天以后,江泽民主席的夫人王冶平女士来看作品,望着画中一人多高的仙鹤或起舞或栖息或展翅,她微笑着对身边的接待人员说:“画得很漂亮,我很满意。”许多媒体在报道《苍松瑞鹤沐朝晖》时,纷纷称赞该画是继艺术大师傅抱石为人民大会堂绘制《江山如此多娇》巨幅山水画之后,江苏艺术家献给祖国的又一巨幅艺术珍品。

新世纪 新成就 新起点

2001年1月13日夜,时间已经是深夜两点了,可是喻继高仍然没有睡意,他回想起几小时前江泽民主席亲切接见艺术家的情景,每一个细节依然历历在目。

202接待大厅是江主席接待各国元首的重要场所,喻继高创作的那幅巨幅工笔花鸟画《苍松瑞鹤沐朝晖》正挂在大厅的墙上。望着自己的作品,喻继高又情不自禁联想到当初创作时的情景。

不多一会儿,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大家在《苍松瑞鹤沐朝晖》作品前合影留念。江主席拉着启功先生坐在自己身边,喻继高与孙家正、沈鹏、欧阳中石、白雪石、陈大章、李铎坐在第一排。紧接着,江主席设宴招待艺术家们,他谈起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与大家共同探讨了振兴艺术的有关问题,还兴趣盎然地唱了京剧《打渔杀家》《空城计》等选段。接见的过程持续了4个多小时,始终洋溢着热烈、祥和的气氛。江主席是那样的平易近人,他充满激情、充满期待的话语,感染着在座的每一位艺术家。

喻继高置身其间,心中充满着豪情。他想,一定不能辜负党和人民对自己的希望,勤奋工作,努力创作,要将一幅幅精美的作品不断奉献给人民。

回到宾馆,他依然激情难抑,便坐到工作台前,掏出钢笔,在笔记本上详细地记下这次受到接见的经过和自己的印象。他满怀激情地写道:“我非春蚕,但我愿意吐尽缕缕情丝,献给我毕生挚爱的工笔花鸟画事业。中国工笔花鸟画有着辉煌的过去,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定能创造出更加灿烂的明天,对此,我坚信不疑。作为一名从事工笔花鸟画创作的画家,不论是过去、现在抑或将来,我都备感光荣和骄傲。”

2002年4月初,喻继高在全国政协作画期间,恰逢江苏省在香港举行经贸洽谈会,为给特区政府准备一件礼物,省政府领导研究决定由喻继高一人独立完成一幅画作。尽管在政协创作非常忙碌,喻继高仍然接受了这项有着特殊意义的任务。

因为关系到江苏的声誉和形象,自然要认真对待。经过反复思考,几度斟酌,喻继高决定以6只鹤为主,寓意为“六合同春”,辅以松树、樱花。因为时间紧迫,他清晨4点就得起床,午夜过后方回住处,脑海中除了画画还是画画。尽管日子单调、乏味而枯燥,但他依然对这幅作品倾注着满腔的热忱,以忘我的工作热情伏案作画。从构图起稿到着色渲染,耗时数天数夜,终于完成《瑞鹤迎春》的创作。

2002年6月4日中午,江苏省省长季允石一行与香港特别行政区首任特别行政长官董建华先生会面。当工作人员轻轻打开《瑞鹤迎春》时,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画面。董建华先生看了好一会,欣喜地对季省长说:“我很高兴,很少见到这么精美的工笔画,非常漂亮。谢谢,谢谢你们!”


季允石省长也自豪地向香港客人介绍说,这是我国著名画家喻继高先生的作品,为创作这幅《瑞鹤迎春》,他不顾自己的身体,连续作画数天数夜。

看了作品又听了季省长的介绍,参加会见的香港礼宾府官员、陪同人员都情不自禁地赞美说:“江苏不愧为文化大省,只有江苏画家才能画出这样好的作品。我们要将这幅杰作悬挂在礼宾府作永久性的陈列。”

董建华先生向大家提议:“面对如此精美的一幅作品,我们是不是合影留念?我建议大家都站在画的后面,衬托一下画的氛围。”等合影结束,董建华先生又特意和季允石省长站在画的后面留影。

紧接着,江苏客人又向董建华先生赠送了《喻继高画集》和《中国当代著名工笔花鸟画家喻继高》。董建华先生当场观赏起来,并不时与站在身旁的季省长交谈自己的感受。

在回来的路上,季省长对陪同人员说,这幅画对苏港经贸洽谈会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据悉,这次洽谈会硕果累累,引进外资金额达40亿美元,其中无疑也包括喻继高的劳动成果。

2002年10月29日,“江苏当代国画优秀作品展”在北京举行,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出席了开幕式,并兴致勃勃地参观了画展。

他走到喻继高面前,高兴地拉着喻的手,对全国政协副主席孙孚凌、宋健等人介绍说:“喻继高是陈之佛的弟子,目前他的工笔花鸟画中国第一。”

喻继高连忙回答说:“李主席,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现在还在继续努力,画得好的人有很多。”

“活到老学到老嘛!”李瑞环看了一眼站在周围的启功、张仃、白雪石等老艺术家,说,“大家不都在勤奋创作吗?”

“你们江苏是文化大省,国画创作要在全国保持领先地位,可以说,你们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实力和基础。”李主席接着说,“应该能够创造出新的辉煌。”


在下午的研讨会上,著名理论家和国画家郎绍君、刘勃舒、邵大箴、李松、刘曦林、龙瑞、孙克、谢志高等人在肯定江苏画家思想活跃,作品有深度、有发展、有创新的基础上,还具体分析了喻继高作品的艺术特色。他们充分肯定了喻继高在继承发扬传统方面的突出贡献,认为他的作品已在人民群众中间深深扎根,是真正的曲高和众。同时他们指出,在当前比较浮躁的画坛,喻继高潜心创作的精神为艺术家树立了榜样。

听了大家的发言,喻继高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看到了工笔花鸟画光辉灿烂的前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他在座谈结束的发言中,感谢各位画家、理论家对江苏画坛的关注,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今后要更加勤奋地创作,与时俱进,创作出无愧于这个伟大时代的艺术作品,奉献给祖国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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