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累


对于那些在动乱之秋仍作艺事的中年画家来说,他们有着后生们所不能理解的苦恼,这种苦恼在以后演变成一股动力,即如何使艺术从不堪重负的扭曲状态,重新回归到属于艺术本体的原点之上,正常地释放生生不息的创造能量。大概多数中年画家都经历了这样痛苦的思考、抉择和蜕变过程,而且越来越成功地显示出自己的良好素质和韧性。时至今日,面对新时期激荡人心的文化形式,他们同样面临着新的课题,在中西论争拌混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异质元素之后,新的道路等待他们继续跋涉。然而,在任何一种境遇下,不断抛弃非“我”非“艺”的东西,求得自我进一步发展和完善,正是每个尚存理智的画家所经历的必由之路,如此,才能以充分的精神痕迹证实画家的活力和存在的价值。


与大多数中年画家相似,徐宁也经历了颇多的周折和坎坷,也反省和调整过自己的艺术方位,在惨淡经营几十年之后,耕耘终于取得收获。值得注意的是,他日趋崇尚一种宁静恬美的境地,这或许是内心的某种需求,在劫后余生中求得平和的抚慰之情,于无爱无虑的恕念中,灵魂渴望得到一份安详。因之,静与美自然成了他最值得珍视的一种品质,作为艺术创造里耐人寻味的主题而贯穿于始终。


当然,此情此感的激发除了精神历程的必然归属外,也源自徐宁对边陲山寨和草原风情的独到体验,它们两者之间的互相纠结,构成了他作品格调的基石。一般来说,画家所处时代的风尚,总使得他的创作习惯受到相当程度的感染。重视生活的积累一直是我们这个时代艺术创作的准则之一,但其内涵在今日已随境遇的变迁不断被充实和扩大了许多。重要的前提,乃取决于画家的体验过程是否具备有真诚的心态,因为如此才能采撷到来自自然深层的意蕴。


在徐宁看来,各种形态的美存在于广袤的生活中,尤其在保留原生形态的地区内,仍保存着一股未被污染的清流,这种最初的本樸在心理上诱引出强烈的新鲜感,激发了徐宁对独特风土人情的纯美的倾慕之情,也唤起了积淀于心灵深处的那部分沉积良久的东西。他不辞辛苦地跋山涉水,以灵敏的触角深入到那些地区的每个角落,从而广纳了现实世界(或许也是理想世界)在平凡无奇中内蕴的超然精神。


徐宁的这批风情作品带有浓重的印象式展示,当然,这种展示并非意味着浅显的表象记录,他用心在表象之外,而企望获得内心情感上的“真实”,确切地说,他更乐意将现实中体味得来的“生活之流”溶入浪漫抒情的个人气质中。确实,只要以心去发现心,去观照感觉的真实和意念的本源,才能使艺术与自然融合,而获取画意和生活谐和一体的交流。


形象的感受力是造成饶有趣味的画意的重要因素。在徐宁的艺术中,无论是略具工致笔调语言还是纵姿挥毫的风貌,他将人物处理成理想化的类型,尤其在呈现南国淑女的倩影时,更体现出一种柔化的意向,这种意向似乎又提示了潜藏在我们意识深处的古之幽思,正如《橄榄埧的人们》四联画中所描绘的那端正和平,这些作品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热带地区繁密而多姿的植物,在潮湿而炎热的空气中展现着边塞风俗人情所特有的慵懒和妩媚。细腻而富有装饰化的造型,使飘浮弥漫的情绪素质获得定位,因此,对他而言,画面上的形象与其说是一种权宜的措施。不如说是某种象征或隐喻——他选择了内心的画意叙述着不可言状的美的讯息。


所以,我们尚可这样认为,对传统艺术精神尚存顶礼的画家,若从原则上视之,能够发现他们除了观念上保持一种延续之外,在创造的过程中,必定是始终注重掘发美感的;而偏重于个人风格的美感,则又因为每个画家知性和意趣上的不同选择而有所区别,于是才能引起一段段迥然有异、各领风骚的美的传奇。


从这样的角度观之,徐宁无疑是属于沿着传统河床继续行驶的画家,这从他的水墨技艺中也可以得到相当的证实。他的一些作品汲取了中国写意花鸟书写的恣肆的笔法,结合牵动柔情的细微勾勒,流淌出一股活泼生动的气氛,让人感觉或如倾瀑的豪爽,或似蚕之吐丝一般的娓娓道来,大有一种怡怡然的韵味。这一切显然能窥察到,应手的熟稔毫无疑问是长期笔墨锻造后方有的正果。当然,对于笔墨的操练最终仍得恢复到塑造形象本身,徐宁在强调意向的描绘时,力求以朦胧情境的追寻来达到提取“虚实相间”的美,就像《哈尼山寨伐竹图》那样,少少许的寥寥数笔即暗示了无限的空间和本樸豁达的人性人情,它以实绩宣告了古典美学中“意境说”的魅力。


在绘画表现呈露出多元化的今天,无论画家坚持传统艺术风度还是探索异于传统艺术的格局,坚定自己位置是完全值得肯定的,但这决不意味着一种关闭的心境。进行各方面有意义的慎思和开拓或许是画家获取自我解放的最佳选择,就犹如在营造了完尚的蚕蛹后,若要蜕变为彩蝶就得咬破束缚并挣脱出来,才能漫游在清新的自由空间。徐宁悉心在传统的各方位游猎的同时,也十分注重实验多向的语言,甚至这部分更耐人寻味一些。最明显不过的在于他对光与色的潜心研究,这使中国画艺术在其丰富性上又增添了一份可能。


本来,光与色的视觉功能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需求,它在某种场合更能有效地摸索与人们情感和情绪的关系。但多少年来,水墨为上的中国画轻易地排斥和失去了美妙的色彩语言,与唐宋以前辉煌的五彩世界形成了不应有的“断层”。如何使贯串于绘画艺术内部的规律全面地开展,许多前辈艺术家曾作过开创性的努力,使中国画才从单一的模式中渐渐解脱出来,别有洞天地明朗化了许多。然而若从整体上观之仍然现出了这方面的薄弱,可见沉重的传统因袭是如何耽搁了人与艺术之间沟通情感方式的审美要求的。


徐宁在创作中大量地试行了色的效应。他的设色,或浓重或淡泊,或是一种衬托或与墨色浑然一体,都大大丰富了画面的层次,也是他的画具有较强的现代气息的关键。他通过对诸如印象派的色彩经验进行有益的借鉴,尝试将环境色、空间色与感情色、象征色作为一个整体予以综合考虑,洋溢着一股优美的氛围。他的画意经常依赖那种晶莹、剔透的色彩经营出来,又配合整个布局、笔墨,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力量,这种力量使观赏者的心灵为之澄澈,因而特别迷人。


对光的切实迷恋,也给徐宁的作品带来梦幻一般的遐想。这种被中国传统艺术摒弃已久的绘画因素,在徐宁的运握下,体现出从未见过的雅致。他似乎对光有着天生的特殊爱好和敏锐感受力,无论在纯粹的墨色还是内敛的色彩中,他都能通过骨法和无骨法的奇妙结合,提示一种光的无所不在。在万籁俱寂的《椰林集》和《椰林情话》中,清澄的光似乎在漏过每一片绿荫时发出一种声响,亲近着嬉憩的人们,《丽人行》和《海滨生涯》里的晴朗则潜送给我们发自内心的一片明媚。谁也说不清这些光究竟来自何方,徐宁完全凭自己的主观臆想将之提炼成为个人艺术的特色,形成独具魅力的沉静悠远的画风。


徐宁的艺术其实隐涵了中国文人的理念与气质大概是显然的,他个人诗情的流溢使他的美感体验和生活画意紧密贴合在一起。诚如,每个成熟的画家都执有一枚艺术的五色石,相信徐宁在人生之岸投入的这枚会激荡出更为辽远的涟漪,获取更深切的回声。


1988年大暑于南京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创作研究中心,今日美术馆艺术总监,《经典》杂志主编,著名画家兼美术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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