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尘世外——读方向军山水画一得
2016-03-21

吕美立


《读者》曾刊一篇文章,说是一个人在四十岁前受到的都是“聪明教育”,每个人都在比怎么比别人聪明、能干;四十岁之后则应每天变傻一点点,回复心性的单纯,持守平和与顺变之道,才能渐渐回复至婴儿状态,最后光鲜纯洁,不亦乐乎?文章说的是做人处事之道,却也暗合了中国画,特别是中国山水画的“画道”。要画好中国画,画好山水画,一开始循守的是画理、画法、画技,漫漫地要将这些逐渐看淡,才能将画画“进去”,这要看各人的造化和涵养。自从中国画成为中国文人的专擅之画以后,就愈发将中国画的出世和入世推向了一个玄奥的境地。画山水因为更适宜于文人借此寄寓种种心绪,所以山水画又成了文人以画山水而遣兴、寄意的特有的画种。文人画的山水画是一付复合配方的中草药,在精神上能镇惊、安神,能却虚火,益虚损,其慰籍、滋养的功用实在是其它艺术所不能替代和超越。画画的人好像是在无意识地开药方,配方的多寡、错综,显露了开方人的修养和天性;有缘能够尝药、品药的人会得到很多滋养;开方人和品药人的互生共鸣,激荡起一股持久而不息的精神涟漪,其中的甘凉之味,只有开方和品药人两个人知道。


倚重于画中的“画外之意”和“情性”的观照,成了中国画尤其是中国山水画的品鉴标准。如果从山水画的画迹中发现画的味道拘于世俗之见,难觅山林之气,难寻雅逸之象,那就直接映现了画之作者的人格和气象,这一品藻宝鉴十分地厉害,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指画像,更直指人心。山水画的连绵传承中,依照这些标准尺度,产生了像倪云林、弘仁、金农等为代表的山水画中的特别清雅而离世的一类画家和画作,又将这一特别的倚重之则推向了一个极致。


在视觉艺术的范畴内,能将“画”异化成有如此精神内涵,使其内涵依多项渠道外溢,形成如此弥久和强远韧的精神感染力,又有如此多的引义和说道,并又融入于中国的整体文化之中发挥恒久作用的,应首推中国画的山水画。虽然不能很确切和明白地分析其形成的历史迹象和流变传承的各种要素,但有一个主体的要素是能够确认和共识的,就是当时这群画家都有相当高的文化素养。他们对文学、哲学、人生、社稷,对中国的历史都有深刻的理解和思辨,都是属于思想界金字塔之巅的人物,对复杂的社会与艺术人生之道在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对无尽繁复的社会人生之道作进退、繁简的处置,他们都能退至人生之根本,回复心性之单纯,保有永远的赤子之心,而且从为政、处世的大道,返折至画画的小道,纯守至一,返朴归真,治大国若烹小鲜,从而难再入凡俗之路。画事贵在专注,抛却许多烦扰,才能进入某种状态的专注。精神散失,则画如槁木死灰,人如行尸走肉。画画人由于各种俗务的累积相扰,专注的精神无形中会像水土流失般消亡,最后是欲专注而不得,如感情之初恋,一般难以在后期每每复演。中国文人却有一种能将这种专注之情在画作营运之中让其永具新鲜恒久的办法。简要说来,就是离世离俗,持守不同于一般俗务、俗事的价值标准,让灵魂出窍,使思绪腾空,返观世间和自我,俱得清爽与自然。依赖佛学的思辨和开悟,依赖文学的畅想和引伸,加以语词的微妙和印证,对山水自然和人永远有贯彻全身心的兴味和欢喜心,将精神贯注于笔墨之中,自享其中的快感和愉悦,成就人与画,画与自然的极度融溶之态。如此,不仅是画久弥鲜,而必定是人久亦鲜。


以中国画山水画为代表的这一特有精神现象,持续地弥漫于久远的中国文化之中。时至今日,画山水画的人己非往日的古代文人,开出的药方也逊色了很多。这和现代中医学差不多,现代中医的某种衰退,很容易地可归结为是现代诊疗术的“进步”或是现代医药学的“进步”使然,中国画的某种精神衰退也可以很容易地可归结为现代文化、现代艺术的“进化”使然;或曰 人心浮躁、节奏加速使然。人们少有闲情顾及这种精神存在,已无雅兴解读这种精神读本。然而人始终存在着生死之烦,永远有着出世与入世的进退忧扰。现代工业文明、现代哲学和艺术永远也解决不了这个人类的永世郁闷。中国画的山水画恰恰能或多或少地“文静”地消解人们的这类郁闷,当然这须依仗作画的人多少能“傻”“痴”一点,多少存有一点遁世之心,方才能开出这一精神的良方,给有幸、有缘求方者一付神逸之品。


有幸有缘的求方者,应是能感受和解读画中的“密码”,能于画中知三味的人。从这个角度说,当今中国山水画的“制造者”和“消费者”群体的专业性状和文化性状都在萎缩和衰退。一付好药,可能很少能有人解方和得方治疾。中国画山水画某些独特的、高度文化性状的元素不知是否会与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类似,最后只剩一具干涸的木乃伊,而不是一个系统的、鲜灵的、有血有肉的文化生态系。想继续维系这个生态系,想必有很多的办法,能找出很多的原因,而带有本源性的原因,却可能是于画者与读者之间都能离却一点聪明之道,归守单纯和质实。


方向军的山水画,得龚贤的古法,积墨间有气韵,浓郁中复清灵,这在他的作品和教习学生的课徒稿中能看得很明白,方向军对山水画营构和笔墨都己有心得和驾驭之法。所谓的聪敏之法,方向军早就得之八九。而我最看重的是他的山水笔墨之间透视出的清凉、干净、遁逸、无尘之气,这不是现在画山水的画家都能有的。方向军开的药有“药味”,对尘世中的我们有醒脑定神和开悟的功效。在这缕缕药香之间,又透现了方向军“心在尘世外”的痕迹。“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我愿意时常看看方向军的山水画。行文末了,录弘仁题画诗一首相赠:


落落寒松石涧间,抚琴无语听潺湲。

此翁不恋浮名久,日坐茅亭看远山。


吕美立(原苏州工艺美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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