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家姓”到“镜子”——关于中国画和中国画教学
1996-07-01

周京新


与中国画相比,作为一门专业列入高等教育的中国画教学,实在年青得很,追根溯源,不足一百年。但在这段不长的历史中,中国画及中国画教学所受到的特殊“待遇”前所未有:褒扬贬抑,顶箍负枷,抽筋换骨,移种嫁接,甚至一度被判了“死刑”,其可谓饱经福祸,荣辱交加。所幸,中国画仍然不断发展,新法层出;中国画教学仍然不断进步,新人倍增。可以说,近百年来的中国画历史与中国画教学密不可分,高等院校中国画教学中出现的新动向和新起色,在当今中国画发展大趋势中,越来越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百家姓”


中国画的开山鼻祖究竟何许人,已无从考辑。追索至画家有名有姓,作品有迹可查的年代,中国画已然是分宗别派,热热闹闹地各自立住了门户。到如今,随着自立门户形势的空前发展,中国画分宗别派的传统遗风更是愈演愈烈,无数“家”们、“派”们、“主义”们如雨后春笋,竟相登场。这其中,的确有精彩实在的创建,青出于蓝,可喜可赞;滥竽充数之流也不少,混淆视听,令人厌恶。此外,急着要给中国画家族更改名姓,或把院墙推倒,或把梁柱拆掉,甚至把整个中国画大宅院完全平掉,急吼吼欲取而代之者亦大有人在。究其个中缘由——我看不外一点:急功近利。


在我看来,要想做到自立门户,并且发展壮大得到公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只靠个人肯定不行,没有个人当然也不行,那得花大力气,还得有好运气。花大力气者,借鉴、积累、创造一样都不能少。古今中外的好东西,只要对自己有利,就可以借用,只要自己心理有方寸,作得了主张,就行。借用的过程也是积累的过程,在这样的过程中,创造的意识和努力应该同步,量变与质变往往不是因果关系,它们交融互动了,才有变的机会。那种以为非得把原有的某个门户毁掉,才能有自己的新门户的想法和做法,其实很不自信,也是一厢情愿的,因为,古今中外已然立下的门户,都是各自先后分别建立的,后者与前者或相干或不相干,都与“毁”不相干,无论是高是低、是兴是衰,它们都属于过去,嫌它们碍事,要毁掉它们,与把它们当成自己的栖身之处舍不得离开一样,都是无知和低能的表现。


中国画的生成和发展,是由各朝各代的各路俊杰,一家一户,你法我法汇合而来的,如同“百家姓”那样,一字一姓地添加增积,最后成就了一部姓学经典。只是,“百家姓”中虽有“赵钱孙李”,大族小族之别,终究是以祖宗创下的文字为源本,以宽厚的传统文化为根基,故此,纵然辑合以百姓,并不失渊源大体。


中国画的“百家姓”是由历史来选择编辑的。历史是一位有权威、有耐心,公正无情、独具慧眼的智者,他的眼光从来都指向发展,指向创建,并自有严明的原则和深刻的尺度。我料想,历史他老人家在面对今天、明天和后天,去续编“百家姓”、“千家姓”时,一定会更加公正无情,过去的“赵钱孙李”之类绝不会再有位置;少撇缺点的残文败字休想滥竽充数;而“约翰”、“亨利”之类的盗版货,也定然不能蒙混过关的。


门户


如今,国内设有中国画专业的高等院校实在不少,由于各方面条件的不同,各高等院校在专业教学方面,始终存在着一些差异,在总体发展的大趋势下,先后逐步形成了各自的办学特色,其教学目标,教学管理,教学条件,教学方法,教学效果等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具有各不相同的特点和优势。但我认为,各高等院校中国画专业教学最突出的不同点,是在于对中国画传统的认识上。遇到这一关键问题,同样的道理,同样的经典,同样的课程,往往会在实施教学的具体过程中,体现出明显不同的导向。其一,对何为传统理解不同。在同样的古代名家与经典范作中,能各自找出不同的“精华”和不同的“糟粕”,好恶取舍,自然也因此而大相径庭。其二,对应该教什么和学什么看法不同。形式相近的临摹或写生课程,教法与学法大致相同,而教的东西和学的东西却不一样,教学效果同工而异曲。其三,创作的总体主张和方向定位不同。由于心里有了不同的过去,手里有了不同的现在,眼里亦会有不同的将来,于是,创作的想法和做法就越发地不同了。


高等院校中国画专业这样各立门户的、各呈特色的局面,是一种好现象,因为它符合高等美术教育的规律;符合当代艺术“多元”发展的大气候;也符合中国画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必然方向。


作为研究和传授中国画传统艺术的重要阵地,高等院校的中国画教学,担负着继承和发扬传统中国画艺术的重要使命。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中国画教育事业人才辈出,新风徐徐、成绩斐然,成为中国画艺术发展的主流渠道,这与各高等院校在中国画专业教学上保持一定的差异是分不开的。现在,在多元互补的局面更加宽松,继承创新的努力更加务实的有利条件下,各高等院校中国画专业教学门户间的差异,不可能也没必要去缩小或取消,相反,这种门户间的差异倒应该也必须更加受到珍视、维护和加强。门户间的差异是各高等院校中国画专业必须认真去作的大文章,这篇文章的主题,当然是扬长避短地建立、建设好自己的门户,而在这篇文章必须具备的内容框架方面,却存在着几点共性:一、不忌门户的朝向和大小,在执着追求优势特色的同时,努力将它修治得更有质量,并坚持不懈。二、立门户而不闭门户,注意相互交流,扬长避短。三、始终不忘记自己对传统中国画的责任,无论从何种角度去研究传统和发展传统,都克守这一使命,这样才不枉为学府,不枉立门户。


养兵


教学之道,学在于人,教亦在于人。教学效果优劣与否的关键,多半在任课教师的身上。绘画教学与其它学科教育大不相同,虽然也有教学大纲、课程教材为规矩,课前写教案,课后作小结。然而正式到了课堂上,前面的那些文文本本的制约性,往往大打折扣,左右教学导向、气氛和效果的主权,基本上落到了教师手里。从任课教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他的绘画造诣、理论修养、好恶褒贬、品位德性等各项私人积蓄,便一同被带了进来,有意无意地对学生们的专业学习产生影响,并不同程度地显现出实效。若是遇上一位好老师,其影响和实效则会更加明显而有佳绩:教学大纲上的“粗线条”得以细致刻画,课程教材上的“通用色”得以丰富分类,大纲和教材上写不到的那些学生的各种想法、做法、毛病和潜力,也分别得以切实有效的引导、纠正和点化。


绘画教学是形象说话,再好的道理,也不可空谈。要有意识地从培养学生的感觉入手,让他们能够触景生情,触类旁通,在实际体验中逐步加深认识,提高眼界,增加积累,发挥所长。大纲和教材所起的作用,似记录音乐的词曲谱,要靠教师去演示诠释,并且要能演绎得出多种韵律,让有不同感觉的学生都能听得进,被感动,并因而有所发挥。


所以,好学在于好教,教师个人水平的高低,是教学实绩优劣的关键。一个好教师,在有责任心的同时,须言行双至,言者,理论上强,语言表达好,能把问题说得透彻,能把话说到人心里去,有的放矢;行者,手上功夫硬,创作有成就,拿得出像样的范作,入木三分。这是互相对应的二手,缺一不可。总之,做教师就是要有真本事,能服人,才能有教人育才的魅力。这样的好教师越多,教学上就越有可能出好成绩,学校才不误人子弟,才有光彩的好名声。


教师是学校这个教育阵地上的兵将,择用兵将的原则,必须是舍平庸,举贤能,择其优势,用其特长,这里的分寸万万不可偏差颠倒。学校就是要靠兵将们上阵出力,为教育事业打江山,队伍里缺胳臂短腿的残兵弱将多了,如何能打得赢!然而,再好的兵将也不能只用不养,因为他们的智慧和力气总有耗损疲倦的时候,所以,必须不断地让他们有补养积蓄的机会,注意劳逸结合,队伍的力量方能持久。故养兵不限千日,用兵不图一时,鼓励和推动教师注重不断补益,不断充实,不断提高,是各院校自我发展建设的基本战略,当作长久之计,绝不可轻视。


“深”“浅”之间


中国画专业课程的分类比较细,人物、山水、花鸟各分工笔、写意,另有临摹、写生、创作各阶段区分教学进度,而各阶段的前后排序,多是从基础课到专业课再到创作课,是一种由“浅”入“深”的模式。从表面看,这种模式符合循序渐进的教学原则,很合理,但在实际教学过程中,却时常会出现一些“脱节”现象,“浅”与“深”之间往往难以衔接递进,即临摹、写生和创作诸课程之间各自为政,缺少一种有机联系的线索,以至许多学生在学习过程中表现盲然:临摹课上的感觉不错,进入创作练习却难过制作关;素描作业成绩很好,拿起毛笔就不会写生……


据我体会,这种各课程间不能很好衔接的“脱节”现象,有三个原因:一、中国画专业课目繁多,如同一辆辆线路各异的班车,彼此在教学内容方面存在差异,不宜用“深”、“浅”来分类,许多专业画家尚且不能一心二用地脚踏两只船,难怪学生对频频“换车”感到不适应。二、前后课程的任课教师互不通气,各行其事,由“浅”到“深”式的课程编排缺少过渡和连贯的教学脉络,学生被动地跟着老师“换车”,难免造成感受和理解上的“脱节”。三、由于不断地被动“换车”,学生对各课程有意无意地持一种“品尝式”的学习态度,对不同的教师点上来的各式各样“菜肴”,或是不管什么口味,只按样尝一口;或是尝了第一口,不想第二口;或是尝了后一口,忘了前一口,没有前后联系,消化吸收。到头来,既便是每一口都尝出些味儿来,终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脑力和体力都没有养好,更没能合而为一,生出活力。


就此,我亦想到三点对应的方法:一、将每门课程各自构成一个整块,一临摹,二写生,三创作,分阶段连续进行,让学生在各门课程中都完整地体验一回尝味、吃饱、消化的感觉。以创作练习为主线,带动整个课程运转,促使学生主动地学,学了就用,并在用的过程中发现不足,补充不足,增强自觉自立性。二、教师各自上课时,无论方法如何不同,均注意在课前课后保持交流沟通,并留心在本课程教学过程中关照和联系前后相关课程,有意识地引导学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着肚里的,立足课程,放眼专业,努力在自己的心里去织一张连结各课程的“网”,一时织不好无妨,但求用心去织。三、各门课程不以“深”、“浅”来固定前后次序,力争做到前段不缺创作,后段还重基础,使整个教学过程小中有大,大中见小,引导主动、自觉、意识,强调吸收、联系、消化,切实注重教学效果。


总之,打破课程彼此之间隔离的局面,在教与学的客观和主观两方面,营造一个此中有彼,彼中有此,目标明确,联系递进的良好氛围,让学生自觉地学,联系地学,并在各自心里架起一座跨越“深”“浅”、前后贯通、并适合自己来往的“桥”,为今后漫长的学习和实际道路做好基本的准备。


“写”与“画”


画种之分,主要是由于不同的工具材料,以及各自不同的画法讲究,中国画的名分自然也与其独特的工具材料和画法讲究密不可分。在中国画自始至今漫长的发展历程中,虽然工具材料和画法讲究被不断地丰富,然而工笔和写意二个画法大类基本上代表了中国画语言的整体面貌。成熟早些的工笔画法讲究制作,以含蓄过程,渐出结果的细腻语言呈显“画”性;此后兴盛的写意画法则讲究笔墨,以张扬过程,直指结果的灵动语言表现“画”性。“画”性包涵精神和技术二个方面,它们既相对独立,又相互交融。工笔画法以制作化取胜,写意画法以书写化见长,虽然它们所表现的“画”性各异,却都是以中国传统书法的精神为根基,只是前者更趋向于“画”,后者则更趋向于“写”。


我一直认为,书法入画乃是唐宋之前无名画工们的作为,并非“文人”首创,从战国帛画、两汉墓室壁画以及魏晋墓葬砖画等诸多民间画工遗迹中,书法之“写”势的影响和应用已经十分明显。随着绘画材料从绢帛丝质到生宣纸质的变化革新,书法和绘画日益发展交融,并将中国画引向了以“写”主“画”的世界里。


“画”性的“写”化,是中国画语言的尖端成就,笔墨造型的书写性讲究,将“画”的语言呈现过程彻底地、全方位地表现化了。这一独特的讲究是技术的问题,也是认识的问题,更是品位的问题。在教学中,虽然“工”的“画”性要求比较容易贯彻,过程相对宽松稳定的制作性画法,悬念比较少,学生练习容易显出效果,但如果不能准确地体现纯正气息,再怎么精致的技术制作也会是苍白低劣的。同样,虽然“写”的“画”性标准则比较难于把握到位,过程相对紧张艰险的写意性画法,悬念比较多,学生练习不易显出效果,但如果因此而忽视或是偏离纯正气息的传授,专业教学的质量和品位就大打折扣了。


照“镜子”


说来说去,好的道理、好的学校、好的教师、好的方法,都是为了能培养出好的人才,目的是能有好的作品出来。然而无论在学校的小圈子里,还是在学校之外的大圈子里,何以为“好”作品,却是一个越来越难以统一的认识标准,对于每一个学校或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关系到整个中国画的发展;关系到学校中国画教学的原则;关系到每一个画家的艺术水平和经济利益的大问题,所以各有说法,谁也不肯让步。不过,我看这倒是一件好事情,因为这样中国画才有多元化的发展;中国画教学才有多样化的画貌;中国画事业才不断会有新型人才出现。只是,无论我们各自怎样认识“好”,大多数都是想让自己朝真正好的方向发展进步的,因此在我行我素的同时,别忘了给自己找一些与“好”真正有关,于自己真正有利的“镜子”,以便能时常停下来,回转身照一照,自我审视一下,自我反省一下,自我修整一下,很有好处。这面“镜子”,在浩瀚的古今中外大师及经典作品里就能找得到。


“镜子”是个好东西,它总是默默地以自己的完美去服务别人,清清楚楚,原原本本,没有一点虚假,从不强加于人。我们一旦认准了、找到它并且实实在在地用上它,就能时常发现自己的毛病,不断改掉自己的毛病,使自己变得越来越健康强壮。“镜子”像尺,量得出各式各样的长短;“镜子”像秤,称得出各式各样的轻重;“镜子”也像试金石,能辨别出各式各样的优劣真伪。照“镜子”的作用和目的,绝不是为了将自己与“镜子”搞成一个模样,而是通过研究“镜子”的“好”;认清“好”之所以为“好”;发现和改正自己的那些不“好”;进而明白自己任何才能“好”起来。


选“镜子”必须要本身质量好的,材料尺寸适合自己的,必须讲求多而不滥,变而不乱,准确实用最要紧。照“镜子”必须有诚心,有信心,不护短,不做作,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完全彻底才有效。


因为人往往会自以为最完美无瑕,自我蒙蔽,盲目称“好”,所以需要经常去照一照“镜子”;因为学校是个讲规矩、有标准的地方,所以不能没有“镜子”;因为世界上的“好”虽然多样但都有一定的“样”,所以永远都需要“镜子”。其实,照“镜子”这件事全靠自己主动,“镜子”们不会对你指手划脚,传诀授秘,它们只将自己身上蕴涵的、历来自有公论的“好”摆在你的面前,其他的事情全得由你自己去做。也因为这样,“镜子”们始终端端正正地立与天地之间,无论你有心无心,无论你是否乐意,无论你照与不照,“镜子”们都将世间的优劣真伪一一照应,分出高低长短,供历史去筛淘取舍,取优舍劣,去为存真。老天有眼,把“镜子”留在了世上,真正的“好”因此可以十分坦然,不用担心被颠倒,那些暂时的、局部的、一厢情愿的颠倒,都必将灰飞烟灭,无影无踪。

一九九六年七月初于金陵黄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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