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难
2016-01-19

周京新


我始终认为,中国画人物有三个难处:难处之一——形。画人物的,无论立意如何,总离不开造型这一关,若再不甘平平依旧,想求变求好,更当以造型为先,立一定之形意,造一定之形相。可是,看到的,不尽画得到,想到的,不尽画得出,手忙脚乱,形不得出,是难。难处之二——还是形。以人物入画重在得其神气,形在神离,实为无形。不过,无论“以形写神”或是“以神写形”,终少不了形,画里的形,应该是能够体现人物精气神的活形,而两者天衣无缝之合,却极为不易。难处之三——依然是形。画中的人物形象,是从一笔一画做起,无论工写简繁,都由笔墨色线等基本因素构成,而笔墨色线诸因素,也都必须有形有意,并与人物造型的感觉构成完整一体,才有意义,其小形小意与人物大形大意的相融相渗,是个大学问,够人琢磨一辈子的。


在中国绘画史上,从顾恺之到吴道子,从贯休到梁楷,从陈洪绶到任伯年,均有旷世佳作传世,究其画风,则无不形气高致,意象精深。看顾恺之的人物,形格爽逸,神凝意散,用线设色,洒脱灵动,不却形意。传说他作裴楷像“颊上添三毫”,使形象“神明殊胜”,可见其造型用心良苦。但说他画人物常常“数年不点晴”,似乎有点玄,又之曰:“四休妍蚩,本亡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之中”,就愈发褊狭了。依我看,顾恺之的“传神写照”,并非全靠那数年难点的双睛,眉目传神故然要紧,但若没有一笔一画作成的人形姿态作本钱,那终究是两颗墨迹的黑点点,必定毫无用处。形与神本是血肉相连,并存一体的,真得形,应两全,舍其一,则俱失。形与神只有在画外分而论之,哪有画中分而为之的道理。再者,画到好处,人物四体也都是可以传神的,一个身形,一个手势,一个耳朵,一个嘴角,都能显出表情来。他顾恺之不是最先提出“以形写神”之说,并且还曾经“颊上添三毫”吗?传神写照,岂独是眼睛的专利!


再看吴道子,所作人物神采丰奕,气势飞扬,形求超凡,而不失情真意切,着力用线,又不离化神入形。人物造型从大处到小处,满眼是线,满眼是形,形形线线,飘然一格,可谓形中有线,线中有形。人以“吴带当风”称异于当时诸家,非形而何?吴道子在人物造型上有深厚的功底,据说他画人物,“或自臂起,或从足先”,心里若没有十分把握,绝难如此尽兴。他曾说:“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可见,在造型上,他不仅自由纯熟,有如神助,而且还有独到的见地。从《送子天王》、《地狱变相》等传作中可以看出,吴道子造型善于平中出奇,即静中有变,变中求格,若端庄之形,虽少起落,使袖带闻风,以动其势;露肌之体,但遗生理,着写线追韵,以入其格。如此,异样形得于一样线,稳中蕴险,生动有致,既堂堂正正,又不乏活气。尤其画到鬼神,更加舒意放手,不拘一格,越发精彩。大行家苏轼不忌有违自己“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品评尺度,赞其人物“如以灯取影”,“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却似与吴道子自恃的不“谨于象似”,只“脱落其凡俗”相背离了,可谓知己莫过己。


也许,东坡先生骨子里还是喜爱“形似”的,且得以观赏吴道子造型精湛的真迹,一时忘情,言不由衷。由此则更加说明了吴道子的画正是以形夺人的。


贯休在历代大家中称得上是一位怪才,他的《十六罗汉》(日本藏本),虽然只得简陋印本,可每读一回,都使我震服不已。不管他是得“自梦中所睹”,或是取之有其实据,那一尊尊胡貌梵相,古野超绝,甚至有些可怖的罗汉造像,都抓心挠肺地令人惊叹倾倒!他们姿形各异,“四象皈依”,貌是人,却不是凡人;骨移肉转,神提气按,形是线,线亦皆是形。正是在形与线、线与神的造就上,贯休可谓有盖世奇为,而冠绝古今。他将所作人物,包括景具在内,彻头彻尾、纯纯粹粹、干干净净地写意造型化了。他的造型,真正是中了画本,入了画根,是一派不依不靠、不杂不混、不夹不带的画骨神形。绘画的纯正精神,正在此境!


梁楷与吴道子一样,都是涉域极广且造诣俱深的多面手。单看其画人物,就面貌多样,笔路宽厚。可无论清勾淡色,还是大笔写线,都能活脱出他那诙谐涩诞,惊世骇俗的人物造型。看他的两幅《六祖》,用笔刚劲果断,减而不简,正侧冲回之中自有节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根根扣骨,根根钉肉,根根见形,根根有神。《截竹》者,劈得一身乱粗皱,《破经》者,撕出一着破衣衫,真是笔笔有声,声声见势,将个憨憨傻傻放荡不羁的《六祖》画得有声有色,神飞意动,显得毫不经意,其实煞费苦心。


在形与笔之间,梁楷确有独到造诣,他画《太白行吟》笔减意赅,形不碍笔,笔不累形,形吟吟,笔吟吟,气意吟吟。《寒山拾得》形撩笔动,谐气一团,精谨处显纵恣,点扫间见神采,可谓骨韵天成。《布袋和尚》清勾钉头,碎丝乱麻,不拘章法,却妙趣天然。《泼墨仙人》则笔从形出,笔是墨,形亦是墨;形自笔来,形是笔,笔亦是形。梁楷笔下的人物造型,是用鬼使神差、骨法天成的笔墨,大挥大写来的化笔、化墨、化骨、化神的超凡画形。


人物画至元明清,在题材和造型表现等方面,都有了一定的发展,并出现了颜辉、陈洪绶、崔子忠、任伯年等高手,尤其陈洪绶,用线灵动方圆,沉厚细劲,人物造型奇拙清逸,凸显大家风范。任伯年所作人物,题材广取,俗雅并致,其造型与用笔颇有淋漓畅意的个性。但人物画到了表现近现代之后的现实生活,就面临了十个严峻的挑战:一贯的笔墨古法,如何与眼前卸了“古装”的人物相协调。看任伯年作人物肖像,形不乏精到,笔可谓潇洒,然而形与形、笔与形之间却时有松环离节之感。《石农先生小像》一幅,人物面部准确生动,可是,下面七包八裹的服皱,却返旧还古,与活生生的一颗人头接连不上。《神婴图》也是如此,头是今人样,手是古人法,造型、笔墨处处精彩,安在一块,就显得不够谐调。我想,任伯年画出了前人不曾画的头,却画不出前人不曾画的手,大概也是由于古形古法已然通行,今形今法尚无着落的缘故。


传统中国画自实际得益于“书画同源”,始显笔墨写意精神。画形如字,变体则成章入格,万变而得书法之意;画笔似写,起运则切韵和律,千化而彰书法之美。唐宋水墨画萌发之后,工写逐渐分流,绘画造型表现始有工笔与写意之别,但实际上,写是写,工也是写,“气韵生动”实为书韵生动,“骨法用笔”实为书法用笔,“应物象形”实为应法象形……。我始终认为,在书法的长期影响下,人物画率先形成了以写当画的笔墨写意造型格局,两汉魏晋民间丹青高手抛砖引玉,才引来宋元文人画家的“水墨渲淡”。


一旦传统人物画要放弃原有相对固定的题材,去表现眼前的“今人”时,也就意味着要同时放弃早已熟能生巧的笔墨造型陈式,一切就变得僵硬陌生,无所适从了。在“今人”面前,“同源”了几千年的书法竟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难以施展点化笔墨造型的能为,而无用武之地了。为了不受制于古法,“应”“今人”之形象,在西画造型观念的促动下,人们权且丢开了传统笔墨造型的诸多讲究,降了笔墨的“级”,升了形象的“官”,把画中的人物倒是“应”得像真人一般,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又出现了——传统笔墨与新的人物造型方式难以契合,新的“笔墨”方法写实性明显上升,写意性骤然下降,中国画存在的意义受到质疑,笔墨语言特有的不可替代性,一时无从谈起了。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写道:“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不错,画里的东西都要靠用笔去体现,有了一定的笔墨图式,画才算有了语言,“象物”离不开“形似”,更离不开“骨气”,而这一切都要有“立意”作为根本。由此看来,“骨法用笔”也罢,“应物象形”也罢,说的都是形式,都是手法,而关键是认识。人物画的笔墨造型,要想不受古法的约束,在“四体”之间求新求变,唯有自寻其法。我想,我们自己要寻的法,首先应该是修养各人“立意”的心法。心法是人对笔墨造型本质的全面领悟,是高境界的认识,是观念性的东西,是超越于手法之上的大法。心法确立了,手法才有出处。心法在,无法可以有法;心法高,有法可以无法。心法之下,一切古法、今法、中法、外法都是可以灵活取用,推陈出新。所谓“至上之法”,就是这么一种大于万法的心法。


画要有法,是法,就应该有一定的语言程度,否则算不上法。笔墨造型尤当如此,所谓“有笔无墨”、“有墨无笔”,或是有造型无笔墨,有笔墨无造型者,都是画里的毛病,不成法度。唯有笔墨造型相得益彰,心法手法通透合一,才不枉称语言。画画的人必须要练手上功夫,造型要练,笔墨要练,练来练去,贵在练到心中有数,手上有法。因此,人物画之难,在有形,形之难,在有我,我之难,在有心。


近几十年中,一大批有胆识的人物画家,在现代人物画方面,进行了多角度的艰苦探索,取得了许多宝贵的创造性成果。他们不懈地努力,为人物画的前景,打开了一扇光明的窗口。现在,人们普遍认识了一点:传统要继承,更要发展,外来艺术要吸收,更要不失民族精神。这看似陈词滥调,确是用之不竭的真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山之石,可以攻玉,它我合壁,亦可以攻玉。绘画艺术,若不是在根本之点的造型语言表现上有所建树,终是过眼烟云。我们既不应被故有之法禁锢,墨守成规却步不前,又不应以缺乏绘画性原则基本道理的“新”自恃,而盲目地自以为是。画,永远少不了两点:一是自有完善的法度,二是有明确的意义。在这方面,传统是一面镜子,她的博大精深,能够照出后人足迹的远近深浅。传统是坚实的,它经历了漫长的历程,刻印着众多先师们艰辛的足迹。传统像一条长长的星河,她是由无数颗闪闪发光的星斗连成的。索本思源,无论想走哪一条路,我们都没有捷径可寻,只有踏踏实实地摸索,才走得出路来。行事在人,成事在人,败事也在人。人物画的生路想不出,道不出,是有靠人努力去开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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