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寂寞
2016-01-19

周京新


十多年前,在一次以中国画探新为主题的讨论会上,有人提出:梁楷是传统中国水墨写意画的巅峰,因为他太伟大,把水墨写意的路都走绝了,所以我们现在只能另谋出路,不能再搞那一路东西了。由此引起的争议,我已记不清楚,只对此说法耿耿于怀,至今难去。洋洋一部中国绘画史,历经二千余年,自唐宋水墨写意兴起至今,山水、花鸟、人物各路日益分别发展,大家高手辈出,精彩纷呈,惟梁楷是举,恐怕不妥。虽然梁楷笔下人、山、树、鸟俱出,可谓全能,但纵横比较,各有所长,峰峦林立,举推巅绝之说实在有些勉强,以此作为被迫“离家出走”的原因,就更没有道理了。然而我亦认为,若以水墨写意人物一路为论,梁楷先生则是大有优势的,且不论其所作释迦、神像、高僧、六祖、李白及“寒山拾得”、“布袋和尚”诸迹,单举画幅不足二尺,笔墨不过数厾的《泼墨仙人》一图,就堪称奇峰独立,冠绝古今。而且,这一形单影只的“仙人”,就像一颗耀眼的星座,当空高悬,闪闪发光,在来去孑然,踪迹神秘的同时,也平添了几分冷清和寂寞。


“梁楷画派”演绎


鉴于梁楷在水墨写意人物上的成就,专家们追根觅源.得出了一个有迹可寻的“梁楷画派”。据史载,梁楷(生卒未详)乃东平相羲之后,南渡后流寓钱塘,南宋宁宗嘉泰年间 (1201—1202),曾诏为画院待诏,并赐金带,但他不接受,挂于院内离去。他秉性疏野,常以纵酒为乐,不拘小节,号曰“梁疯子”。其师贾师古,汴梁人氏,绍兴间画院祗候,师法李公麟,“笔法古雅,绢素精好”,可惜没有画笔传世。而李公麟乃得法于顾恺之和吴道子,画人物“淡毫轻墨,扫去粉黛”,不施丹青而光彩动人。由此可知,梁楷乃李公麟再传弟子,与顾吴一脉相承。他一度师承“细笔”画法(如《黄庭经神像图卷》),中年后,受益于五代石恪佛道人物画风,重水墨写意,画皆草草,谓之“减笔”,自成一格(如《李白行吟》、《寒山拾得》)。当时画院中的御用画家们见其画笔,莫不敬服。至《泼墨仙人》,则笔墨超乎线外,大铺大写,简捷奇逸,更见创意,堪视为梁楷屈指可数的几幅传世之作中的极笔,乃“梁楷画派”的镇派之作。


但是,既称画派,就该有群体,有群作,有声势,仅推出一个光杆司令,实在显得势单气薄。我这里且不忌“乱点鸳鸯”之嫌,由宋而始,不拘年代,以水墨人物为界,力求择其精优,替“梁楷画派”招一回兵马。南宋:俞珙、李权(皆梁楷嫡传弟子,无作品传世)、李確(师法梁楷)、法常、龚开。元:颜辉、因陀罗。明:戴进、郭诩、吴伟、蒋嵩、汪肇、张路、唐寅、周臣、徐渭、张风、崔子忠、陈洪绶。清:石涛、金农、黄慎、闵贞、罗聘、李方膺、华嵒,苏六朋、苏长春、虚谷、任颐、胡锡珪。近代:王震、陈衡恪、齐白石、张大千、丁衍庸、傅抱石、吕凤子、关良、潘天寿、李可染。以上数十家,粗略区分,可有三类:一类者,忠于职守,主修水墨人物,代表作品一致,如李確、龚开、颜辉、崔子忠、陈洪绶、黄慎、闵贞、苏六朋、胡锡珪、吕凤子、丁衍庸、关良诸家。二类者,属脚踩两只船,甚至脚踩数只船的多面手,主攻者或山水、或花卉、或书法不一,于水墨人物,仅是偶尔为之,如法常、石涛、徐渭、金农、李方膺、华嵒、虚谷、陈衡恪、潘天寿诸家。三类者,在作人物的同时,山水、花鸟照画不误,而且皆有可观的成就,堪称全能,如戴进、郭诩、吴伟、汪肇、周臣、张路、蒋嵩、唐寅、张风、任颐、王震、张大千、齐白石、傅抱石诸家。


这般牵强调配,虽然难免有些误差,好歹为“梁楷画派”的伸延,排出了一队不弱的人马。再将他们各自相关的画作举出来对应,的确能见出风沿水续的气象,与梁楷的笔墨遗风对照,亦可分出三类不同的趋向:一类者,人物造型严谨,笔墨精致,语言着意周密,应于梁楷之“细笔”,如龚开《中山出游图》、郭诩《东山携妓图》、唐寅《秋风纨扇图》、陈洪绶《雅集图》。二类者,人物造型趋向写意,笔墨粗放简捷,应于梁楷之“减笔”,如因陀罗《五祖再来图》、石涛《采菊图》、王震《驴背寻春》、齐白石《渔翁》、丁衍庸《苏武牧羊》。三类者,追梁楷《泼墨仙人》神韵,欲脱去线型笔墨的陈式,不拘形似,大笔大墨以求天趣意趣,如任颐《钟馗图》、胡锡珪《戏曲人物》、齐白石《不倒翁》、关良《武戏图》。


不难看出,以上一类二类者,或简或繁,或矜或谐,均有师法灵活、泥中见化之作,亦不乏旁出新意,青近于蓝之笔,且于所列举之外,不乏其人。唯三类者,乃勉强充数之列,所出几家之作,或骨气浅陋,或墨韵拘谨,难立《泼墨仙人》左右。自古开门立户,均前出旁应而后续,集成气候以为发展,然为“梁楷画派”镇派之笔的《泼墨仙人》,竟然峰头独唱数百年而应声稀疏,难道真的是这位“一杯在

手,笑傲王侯”的“梁疯子”乘一时酒性,偶然挥得了这幅绝品,聊以自娱吗?


“仙人”行踪考辑


写意人物画孕育至宋,书骨墨韵之气始显。仕宦文人统领画事愈久,很自然地将其集绘画、书法、诗文等修养于一身的特殊条件,化零为整地实用起来。由于绘画、书法同为造型起家,天生投缘,且书法之用笔先成于画,大有高明、完备的积蓄,故而,书与画早就自然而然地得以交合,彼此滋补,相互受益。水墨写意人物画也因此萌生并日趋成熟,乃至将细笔勾形框,色彩填空体的工笔重彩,及世人津津乐道的“出水”“曹衣”和“当风”“吴带”之类线描画法,做了更加笔墨书写化的改造。这场伟大变革的主帅,当首推梁楷。


在梁楷的传世作品中,笔墨的书写意味已极为浓厚,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六祖撕经》、《六祖截竹》和《布袋图》,将作为传统人物画看家术的墨线,几乎彻底地书写化了。画中从人物眉目、面额、鼻唇、掌指,到衣皱、草履、竹刀、纸卷,都起运入法地笔笔写来,一派书格。更有甚者,对六祖奋力撕破散落地下的经卷碎片,也毫不含糊松懈,分挑毫点,起顿转收,皆呈显纯正的书写做派,且人物造型与笔墨写线穿连入韵,神采丰腴,气贯生动,着实精彩。由书写性尽情开导的笔墨写线,在解脱了紧身单薄的旧衣冠,得以伸展筋骨的同时,给水墨写意人物画从里到外增添了一股儒雅飘逸、自然洒脱的风度,一场天翻地覆的造型革命也从此开始。面对依然墨守唐人遗风的造型格局,梁楷似乎胸有成竹,无所顾忌,他率先以书法的行草写势引入笔墨之间,将骨血人躯当作了已然颇具阳春白雪之风范的款款书体,进而,在写的原则框架里,将他们脱胎换骨,再造为“身在画营心在书”的丹青符号。这一追求“减笔”的线变情节,显然是一种带着沉重枷锁的优美舞蹈,在它移风易俗的背里,暗藏着笔墨法度的艰难负荷。也正是由于书法如此恩威并至的教化,使得原先行为谨慎,恪尽描划形象职守的线条,伸筋展骨,开钝渐悟,修出了一副端庄而灵动的书写性造型。这一大大超乎常规的创举,功德无量!


或许是因为纸质的改进,为水墨写意人物用笔开放了新的空间;或许是因为书写式的线体,尚不足以叫人畅意舒心,紧接着,梁楷又在“减笔”线变的营地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李白行吟》、《寒山拾得》。在这两幅作品中,笔底墨气滋生,线型更显宽松灵动,骨法用笔爽朗地舞动着抑扬提按和浓淡干湿,笔墨写势张扬着即兴感、速度感、灵动感和节奏感,与人物的形神姿态自然交融,汇成了一股强烈的抒情色彩,将画面的格调,渡入了一个笔非此笔,线非此线,墨非此墨,形非此形的写意表现境界。这一回,乃是笔墨绘画性的墨变,它向书写性的线变,注入了寻求笔墨既各自彰显,又互相调和的活力,从而令笔墨在尚且以线造型的表现层次上,进入了一个相互渗透、相得益彰、和谐统一的新高度。


人物画之难,向来难在造型上面。为了使人物形象能够造得画意,先贤们煞费苦心,在编织画里人形物状的过程中,始终没有放弃既先入为主,又容易驯服的线,并将它由粗陋简单的原始状态,逐步调教得干净利落,精致细腻,富于刚柔变化。天生“梁疯子”,不羁俗风,线变于前,墨变于后的壮举,已然令世人惊异非常,岂知他得意不罢休,“疯”劲儿上来,竟然不把世代传承的线法放在眼里,胡乱抓过饱蘸墨水的斗锋,龙飞凤舞地大写数笔,“逸笔草草”就挥成了一个神韵绝透的“仙人”,已而,大笑掷笔,扬长而去,不知所往。


在这位神秘“仙人”的一身墨装间,习以为常的线型描法几乎荡然无存,“仙人”的双襟、两袖和宽大裤围,被连切带砍的阔笔大墨所笼罩,浓淡苍润相间的外表下,俨然包裹着半虚半实的肌形骨相,看似毫不经意,却是自然可信。纵横挥写的卧笔侧锋,时缓时疾,时涵时露,虚实相间,渴溢相渗,虽轻松简约,笔墨放胆,而铮铮骨法之意蕴跃然,即便是“仙人”腰间四撇浓浓的丝绦,和看上去破刮乱点的裤脚、麻履,也是挥写成形,笔笔到位。虽然在这位“仙人”的五官、袒胸和足尖处,我们可以找到数笔精制的墨“线”,它们却是躲闪藏匿于涛涛墨浪之间,似青山茂林之中,微露于层层峰尖的半节枯枝;飞旋于叠叠烟霭的数点青燕,反而显得乖俏提神,切入大体了。我一向以为,从通俗欣赏的角度来看,用“泼墨仙人”做梁楷此作的画题,或许很形象,但是,梁楷笔下“仙人”收放有度、浑然有序的书风写骨,显然与“泼”字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说此前的线变和墨变,乃是借助书法的东风,将单一的线法点化得灵活生动,进而生成浓淡虚实的墨韵,都还是在线法范畴之内的变革,而至《泼墨仙人》这一变,则是超乎线外的笔变,它是在线法与笔墨初步联手,相互促动的基础上,一反常态地将线法放逐郊野,贬主为次,把更加墨化的用笔向更加写意的造型境界大大推进了一步。这样,集笔势、墨韵于一身,写意性更宽,绘画性更强的用笔,一下子摘掉了禁锢于线法的旧帽子,自立了一个纯粹笔墨写意的崭新门户。原来只能缩手缩脚、小心翼翼地照料线条的书法写性,也因此被放开了手脚,全身心地融入了笔墨世界,有了崭新的造型意义和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


梁楷的《泼墨仙人》正是这样三变而来,可谓翻天覆地。但若是用心读一读“仙人”这一堆憨憨拙拙的神态,和那张不屑于世、似曾相识的面孔,竟然会发现,他与同出于梁揩笔下的“六祖”、“布袋”、“寒山拾得”等人物,神形相承,如出一体。再将其与梁楷此前的人物造型比较,还可以见出:《李白行吟》乃是《八高僧故事图卷》、《出山释迦》的延续,这一路,人物造型切实,容貌特征鲜明,生动可信,具有明显的写真意味。另一路则以“仙人”为代表:大脑门,眉目鼻唇挤着一团,端肩拱背、缩颈藏头、神形憨拙、嘻态诙谐。梁楷在笔造这些人物时,似乎已不在意形象的“真实”性,而是尽情释放自己超凡脱俗的胸襟,和特立独行的笔墨写意情怀。以“画如其人”的道理为据,说这是梁楷的自我写照,实不为过。


由此可见,梁楷画风阶段分明、节节递进的变法过程,是以升华笔墨造型原则为核心的一项伟大工程,他由此开创的水墨写意人物画的新境界,对于整个中国画从古到今的发展和进步,都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和划时代的意义。梁楷卓越超群的艺术成就,说明了他并非是一味贪杯、偶尔笔墨游戏碰了头彩的“疯子”,而是一位造诣极高,颇有抱负,虽秉性疏野,却用心良苦的创造型艺术天才。当他通过线变、墨变、笔变最终作出《泼墨仙人》的那—刻,水墨写意人物画便有了一个鲜明而完美的经典坐标。只可惜,这位性情冷僻的“仙人”,孤傲寡和,不屑张扬,以至数百年间独领高寒,知音难觅。


“仙人”何以寂寞


纵观中国画人物画的发展经历,可以清晰地见出,它自始至今被一个“线”字牵住了精神。这种中国画所特有的线型语言,起源于淳朴稚拙的原始绘画,至战国、两汉其绘画品质愈显精湛,方法上已然颇具书写性板眼。此后,因画家的主流身份由“工”转“仕”,儒雅文化背景的确立,进一步促动了绘画语言品质的提升,从占尽“三绝”的东晋顾恺之,到各领风骚的盛唐诸大家,这根“线”绵延不断,日益丰富完善,表现出高度的成熟性。传统中国画的线型语言,总体上属于精致细腻的工整细体,具有易于勾描把握和自如变换表现的制作优势。在仕宦文人逐渐成为画坛主体的局面促动下,尤其是由来已久的“书画同源”趋势的实际影响,人物画线型语言有了无可替代发展空间,形成了俨然一统的“线天下”。


按理说,人物画的线天下局面,为此后的水墨写意画法的萌生和发展奠定了必然的基础和条件,但是,当已然法度严明的线型语言进入宋代以后,在文人画潮流骤然兴盛的环境里,自然而然出现向水墨写意转型的苗头时,高度完善的线法造型语言陈式,像一张梭严结密的罗网,当头罩了下来,让新兴的水墨写意人物画,在起步的时候就面临了一个既原始又时下;既十分寻常又更为艰深的难题:笔墨与造型如何才能更加畅神而交融一体?


人物画中的线法,自一出道就与同工同曲的书法保持着同步的发展势头,在以线法造合形法的骨子里,始终蕴含着笔法造合书法的韵律,每当书法的用笔和章法,由细吐缓抒的状态,向追风逐月的动势过渡时,人物画线法亦大受感染,而模招拟式地运动起来,修缮放松着自身。也正是由于书法中的笔与字整体表现上的拓展性,要比画中的线与形来得宽余和便捷,加之工具材料中潜在着的巨大可塑性的助动,而使书法得以领先一步,进入了表现主义的艺术高度。人物画线法则不甘寂寞,从此发起了变革。然而,尽管“线天下”以“十八描”之类的创意,壮大了自己的语言队伍,但事实上,线的成就终因人物造型过于陈式化的拖累,而停留在勾描轮廓、避实就虚,在狭窄的“鸡肠”上小来小去地换以刚柔的层次上。从顾恺之到陈洪绶,从吴道子到任伯年,遥遥一千数百年间,线法几未改,形法多依旧,在一种极为完善却极为陈腐的人物造型蓝本上,人们似乎忘记了“师造化”的誓言,沉醉与线条的玩味了。与之比邻的山水、花鸟画的局势就大为不同,从展子虔到龚半千,从黄要叔到吴昌硕,笔墨与造型的变法层出不穷,后浪逐前。

与山水、花鸟画一样,水墨写意人物画同样在书法的影响下求取变法,但往往在造型这个重要的、却一贯被忽视的关口上大受挫折,败下阵来。而已然称霸天下、活得很滋润的线法,在不易失手的细笔保险法的安顿下,已经习惯了轻歌静舞似的、仿古摹旧的惬意日子,对那种笔墨横开线体,通透造型以传神写意的难题,茫然而悸惑,实在懒于触犯。我常常猜想,胸怀远大志向的前辈同行们为此一定也十分苦恼——苟且于陈式化的线法和陈式化的造型,于心不安,一旦企图改变,就立刻会惹来许多麻烦:改线,则老形作梗,离而不和;改形,则旧线冷脸,新汤老药;形线都改,则更难,或法度相左,不易吻合,或半斤八两,苟且凑合。这种举步惟艰的苦处,确实难以名状,只有恪尽心力,着意探索者,才能够感受。


顾恺之曾叹曰:“凡画,人最难”,或许是肺腑之言?当对人物形体的研究仍处于十分浅稚的程度;当面临有笔无形、有形无笔、移形笔废、易笔形残的两难境地,人物画向水墨写意的进步,的确显得负重累累,好梦难成。一如宋人本不屑于遵循吴道子之法,暗怀“不使一笔入吴生”之机锋久矣,但最终还是屈服于上述累累重负,苟且循规蹈矩,难逃借赁“吴装”之嫌。


至此,《泼墨仙人》的伟人之处显而易见,他不甘苟同时尚,放胆抒怀,毅然解开了紧紧缠绕在传统中国人物画身上的这根称雄居霸的线条,以一股平松而浓烈,切骨而豪放的笔墨韵律,将体框形架式的线型陈式,做了脱胎换骨的改变,使笔、墨、形、神得以通透合一,使传统的人物造型意识,由原先单一的以虚喻实、实形虚写,反其道地增添了以实蕴虚、实写虚形的新内容,并将时为鞭杖,时为枷锁的同源书法,从认识和运用上加以改造升华,使其在入画的时候能够呈现出体贴入微、舍形注神的品质。


只可惜,梁楷这一前无古人的壮举,未能迎来称心如意的后来者,造成举一反三、青胜于蓝之势,也正因为如此,《泼墨仙人》所呈显的水墨写意精神,才更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和发展意义,漫长的寂寞不该隔阻它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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