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新

自古论及某朝某代的成败兴衰，总是会有一段段爱憎分明的故事流传：皇帝身边出了奸臣，欺君误国使然。《水浒传》中的高俅、蔡京、童贯、杨戬就是盘踞在徽宗身边的“四大奸臣”，他们把持朝政，欺君罔上，鱼肉百姓，贪赃枉法，陷害忠良，尽干坏事儿，朝野上下怨声载道，恨之入骨。至于高俅的蹴鞠绝技，蔡京的书法艺术，童贯的仗义疏财等等也一并被视作奸恶之类，不值一提了。这是传统演义史说非善即恶、非正即邪、非忠即奸、非好即坏的脸谱化固定模式，具有相当的误导性。

也做“八十万禁军教头”的王进，在《水浒传》第二回就出场了，他武功高强，为人仗义，还做过九纹龙史进的师傅。水泊梁山为何不给他留把交椅？也许王进虽然走投无路，却不愿意到宋江那里去讨绿林饭吃，人各有志罢。

宋江其貌不扬，文武不全，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遇到强人追杀，不是逃跑就是求饶。领兵攻城打庄，更是百无一能，像三国的刘备那样文靠诸葛孔明、武靠关张赵云，由智多星吴用和豹子头林冲等人抬着混。唯一摊在身上的一条人命，还是慌乱之中杀了个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二奶”——弱女子阎婆惜。吃官司刺配江州后，喝醉了酒才憋出来的那两首“反诗”，除了把自己吹得过高之外，也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样的人却能让一百多条好汉服他，邪门儿！

矮脚虎王英好色，小霸王周通也好色，可是，宋江却一心只惦记着给王英找个好女人，还硬将才貌双全的扈三娘配与了他，其义不公之外，令人想起了将潘金莲逼嫁与武大郎的那个清河县大户，作孽！

朱仝与宣赞谁的本领高？书中没有交代过，难以定论。然而，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时候，朱仝坐了第十二位，宣赞只坐了第四十位。因为一个是相貌堂堂的“美髯公”，一个是形容古怪的“丑郡马”？也难说，以貌取人，古来有之。

宋江毕竟是读书人出身，比较看重知识分子，他主持梁山工作之后，在给众位弟兄排座次定岗位的时候，对知识分子都比较重用：教育家吴用居第三位，旅行家戴宗居第二十位，书法家萧让居第四十六位，数学家蒋敬居第五十三位，医学家安道全居第五十六位，兽医、相学家皇甫端居第五十七位，篆刻家金大坚居第六十六位，音乐家马麟居第六十七位，船舶专家孟康居第七十位，服装大师侯健居第七十一位，歌唱家乐和居第七十七位。八九百年前的一个山大王能这般尊重知识，重用人才，是值得肯定的。

《水浒》、《三国》中的人物形象描写颇有“克隆”之嫌，如吴用似诸葛亮“皂白道服”、“羽扇纶巾”；林冲似张翼德“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朱仝则似关云长“面如重枣”一部长髯，也唤着了“美髯公”。 此外，小温侯吕方处处模仿着自己最崇拜的吕布；病关索杨雄好歹顶着关羽之子的名号；大刀关胜则本是关氏苗裔，其相貌和能为更是与先辈汉寿亭侯关公关大老爷一模一样了。

天上飞来一行大雁，倒叫小李广花荣逮着机会，向怀疑他是神箭手的晁盖众人显摆了一回百步穿杨的本领。然而，众人喝彩之下，失落同伴的雁群却何其悲哀。可叹：花荣人称小李广，身手不让养由基。只为争得群雄看，数行鸿雁一只离。

宋江的功夫原本很差，却做了孔明、孔亮兄弟的师傅，教他们枪棒拳脚，可笑。不过，虽然孔明、孔亮兄弟的功夫因此也稀松平常，更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座次却排在了许多比他们的本领和功劳都大的英雄前面，坐了第六十二、六十三把交椅。可见，宋江不仅会误人子弟，还晓得以权谋私呢。

三打祝家庄时，李逵杀昏了头，莫名其妙地砍了已经归顺的扈庄主一家，还抢尽财物烧毁庄院，这样的深仇大恨如何解得了？只可惜，扈三娘被逼入伙之后，便稀里糊涂地被宋江配给了没什么本事的色鬼兼丑鬼矮脚虎王英，靠山不硬，报仇血恨自然无望，这也许正是宋江的用意所在罢。忒损！

柴大官人善于招贤纳士，落难的宋江、林冲等人去投他，都受厚待，唯独武松不然，在柴府里害了疟疾都没人问，大冷的雪天里缺吃少穿，只能可怜巴巴地蹲在走廊里烤火取暖。说起来，这是因为武松好酒后滋事，直惹得众人嫌弃，柴进因此慢待了他，怪他自己不好。然而，若与宋江的“仗义疏财”相比，柴大官人待客的厚薄不一的确显得逊色。那宋江“但有人来投他，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终日追陪，并不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如土。”难怪天下好汉都敬服他，唤他作“及时雨”，而柴进自然只能是“小旋风”罢了。

卢俊义原为“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本领大，名声大，家业也大，过着好端端的日子，却被吴用使毒计赚上山来入伙，搞得家破人亡，还差一点掉了脑袋。水泊梁山的“求贤若渴”可谓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可怕！

梁山泊中除了宋江出台了“招安”策略之外，只有李逵有明确的政治主张。他三番五次嚷着“哥哥便做皇帝”，大家都做个“将军”、“大官”，“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也“强似这个鸟水泊里”。只是，他没有文化，心粗嘴笨，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叫吴学究做丞相，一会儿又叫卢员外做丞相。因此，尽管他的主张其实大有同意者，却不能被列入议事日程，还总要被宋江、戴宗等喝骂一顿，惹个没趣。可见没文化就没地位。

满街卖炊饼的武大郎，因为生得丑陋，在清河县里得了个“三寸丁谷树皮”的浑名，也算是当地有知名度的人士，何况，他家里还娶着个如花似玉、“为头的爱偷汉子”的潘金莲呢。花花公子西门庆枉在县里上通下达，逞强斗狠，直到恰巧被潘金莲失落的叉杆儿打歪了头巾，才相见恨晚地进入角色……书中的这点安排，好像就为了成全这段脍炙人口的故事，让武大郎、潘金莲、西门庆、王婆诸位都因此丧命，让武松因此摊上人命官司，杖脊四十，脸上刺字，迭配两千里外。仔细琢磨起来有些牵强，也有些悲哀。打油诗曰：武大郎太丑，潘金莲太靓，西门庆太闲，武都头太忙。

鼓上蚤时迁在梁山上几乎位居最末，但他的名气却不小，因为他身怀“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绝技，无人可比，许多重要的任务都得由他出马。看来，人的本领无论大小，只要有过人之处，不可替代，就能立身扬名。

林冲、杨志都是苦命人，他们原先都是做官吃饷的，过着安稳日子，可后来时运不济，倒霉的事儿直往身上粘，直落得脸上刺字、迭配充军的地步，还是处处不顺。仔细审一审我发现，问题出在他们各有的那口宝刀上面：林冲平白无故地在街上只花一千贯就买了把“太阿”、“干将”都不如的好刀；杨志为了生计，被迫将祖上传下来的宝刀插上草标儿，到街市上去卖。一个买的不正路，便宜捡得太大；一个卖的没骨气，破落何以至此！结果，这二位就此触了霉头，一个中了毒计硬被诬为刺客，一个不甘受辱失手伤了人命……有了宝刀不能自保，可叹！

梁山上仅有的三员女将：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虽然生得美丑不一，却各有了不起的手段，堪称巾帼英雄。他们各自的丈夫：王英、孙新、张青虽然座次都排在老婆前头，论本领却不占上风，并且，都有在家里做“床头跪”之嫌。可惜，三员女将都已名花有主，没得话说。倘若她们还都是黄花大姑娘，必然会演绎出一段段感情戏来，尤其那位才貌双全的一丈青扈三娘，要是由她自由恋爱，在众家英雄小伙子里择优而嫁，必定有精彩的故事可瞧呢。

“金枪班教头”徐宁因为身怀祖传的“钩镰枪法”，才被要破“连环甲马”的梁山“贼寇”惦记上；因为家藏一副“雁翎砌就圈金宝甲”，才使赚他上山入伙的计策有了由头；因为亲表弟金钱豹子汤隆死心塌地投靠山寨，献计献策并亲自出马来骗他，才无可奈何地“抛家舍业”上梁山坐了把交椅，由朝廷命官一下子也变成了梁山“贼寇”。可叹，有本领，有宝物，有亲朋者，安知非祸？

三打祝家时，王英被扈三娘所擒；宋江被扈三娘追得四处乱逃；而林冲则救了宋江，擒住了扈三娘。一物降一物，英雄捉美人，好戏！可事后，宋江偏把美人扈三娘许给色鬼王矮虎做老婆，却不理会好汉林冲也是条光棍呢。打油诗叹曰：林冲本领强，逮着扈三娘。送与王矮虎，双双入洞房。

打虎英雄武二郎有个毛病，总爱和女人过不去。他先是把自家嫂嫂的头割了下来，后来又把蒋门神的老婆扔进了酒缸。“血溅鸳鸯楼”时，他见了女人就杀，不论丫鬟、养娘和夫人，一连杀了七八个，直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刀都砍缺了口。“十字坡”打店时，他竟把“赤膊着”的孙二娘“当胸着搂住”，“双腿夹住下半截，压在身下”，吓得孙二娘“杀猪也似的叫将起来”，实在不雅。1992年我画到这一段时，撰得一条顺口溜，不妨录下：武松迭配孟州，十字坡前买酒。二娘纵有歹意，好男不斗女流。

董平号称文武双全，不仅有万夫不挡之勇，而且“心灵机巧”，精通“三教九流”、“品竹调弦”，人称“风流双枪将”。东平府被擒，他正巧落在一丈青扈三娘和母夜叉孙二娘这二员女将手里，兑现了些许“风流”之名。归顺梁山后，他反戈一击冲进城去，将不要他做女婿的程太守一家全部杀光，硬抢了如花似玉的程小姐做押寨夫人。到此，原先“英雄盖世，谋勇过人”的赫赫名声与风流儒将的面皮彻底撕破，歹毒凶残的本性显露无遗。依我看，就拿他与口碑不佳的三国吕布相比，也还差着一大节呢。

董超、薛霸两个解差是一对歹人，见钱眼开，惯行不义。先是要害林教头，后来又要害卢员外，终于被浪子燕青结果了性命。也怪他们没记性，要害林教头那一回被鲁智深狠狠教训过，差点儿掉了脑袋，要害卢员外时却依然故伎重演——先把犯人两脚烫烂，叫他们活受罪，削弱其反抗能力。到了“猛恶林子”里，便推说怕跑了犯人，不好交差，非要将人捆在树上才放心。然后，一同举起水火棍当头劈下……也许，歹人的骨子里都蠢，因为见利忘义，进而忘记过去的教训，哪怕吃了再多的苦头，非但不思悔改，连伎俩也不晓得换一换。

宋江急于“招安”投降，或许有难言之隐，水泊梁山上藏龙卧虎，一百多个人物各有来头、各怀心思，一个不服一个，一个狠过一个，实在不好管理。加之，许多头领之间早有过节，旧仇新怨错综复杂，难以平复。智取生辰纲时，青面兽杨志被吴用、刘唐、阮氏兄弟、白胜等人麻翻在黄泥岗，人财两空，罪上加罪，被逼得走投无路，差点儿寻了短见；攻打东昌府时，没羽箭张清施展“飞石打人”的手段，一连将鲁智深、呼延灼、索超、关胜、董平、徐宁、朱仝、雷横等十五位头领打得头破血流，好没面子；三打祝家庄时，黑旋风李逵杀人杀红了眼，竟然把已经服首就范的扈三娘“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还“叫小喽罗牵了有的马匹，把庄里一应有的财赋，捎搭有四五十驮，将庄院门一把火烧了”……这些深深的积怨全是内部隐患，说不准哪一天就会爆发出来，给山寨惹来大麻烦。

戴宗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时，颇有些权威，虽然也有“仗义疏财”之名，平时但凡发配来的犯人，还得孝敬他五两银子，才能免受皮肉之苦，就连宋江也差点吃他的一百讯棍呢。上了梁山之后，这位神行太保一改旧习，勤勤恳恳地施展日行八百里的飞毛腿功夫，送送书信，探探消息，甘做马前卒，不计较功过得失，最后还出家做了和尚，功德圆满。水泊梁山真能改造人啊！

李逵虽然天不怕地不怕，梁山上除了宋江、吴用还是大有能治住他的人：神行太保戴宗不仅是他的老上级，还能施展法术，让他跑就跑，让他停就停，像机器一样听话，李逵尝过被定住身子没吃没喝的滋味，怕这一招；浪里白条张顺擅长水战，曾把李逵打翻在江里，灌得好惨，险些送了性命；燕青、焦挺都是相扑高手，早把李逵摔得服服帖帖。此外，诸如卢俊义、公孙胜、林冲、杨志等人，本领都比李逵大，只是不屑与这等粗人一般见识罢了。

梁山好汉们各自的名号，是《水浒传》里的一大噱头，有了它，一百多个人物的相貌、性格和本领就像被贴上了一个个惟妙惟肖的符号，活灵活现，普普通通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它，就能平添几分神气。统察这一百多个名号，可以发现它们的几个情节特点：一是仿生情节，将野生动物、风火雷电用在名号里头，以示威猛，如跳涧虎、入云龙、白花蛇、豹子头、黑旋风、霹雳火、轰天雷、活闪婆等等；二是名人情节，拿古代前辈功臣名将的大名往头上戴，以显不凡，如病尉迟、小温侯、小李广、病关索、赛仁贵等等；三是神鬼情节，把神呀鬼呀顶在名字前面，以逞勇武，如丧门神、险道神、操刀鬼、赤发鬼、八臂那吒、飞天大圣、催命判官、云里金刚等等。此外，一旦将这些名号搁在一块儿比较，还能发现，除了原有调韵成对的夫妻、兄弟名号之外，还有不少也可以入韵入调、成双成对呢，如一枝花、双枪将；青眼虎、天目将；小旋风、病大虫；赤发鬼、金眼彪；美髯公、丑郡马；急先锋、神算子；扑天雕、通臂猿；神行太保、圣手书生等等。

花和尚虽然卤莽，却颇有英雄救美的经历。他曾三拳打死欺男霸女的镇关西，救了贫弱女子金翠莲，不惜为此弃官而走，出家做了和尚；在桃花村刘太公家里，他把欲强娶民女的小霸王打了个落花流水，救了刘太公的独养女儿。难怪五台山文姝院智真长老料定他“上应天星”、“正果非凡”呢。

为了山寨尽早招安，宋江可谓绞尽脑汁，不惜放下山寨大头领的架子，冒着危险，厚着脸皮去通李师师的门路。只可惜，尽管跟去的浪子燕青积极配合，很上路子，黑旋风李逵却尽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本色，坏了好事。这一段故事常常诱我动笔，但是在画的时候，我又常常会心生一丝不屑，总觉得故事有趣，人物难评，尤其是对“因公行贿”的宋江和“扫黄不当”的李逵，不知该怎么表扬。至于燕青与李师师这一对帅哥美女，我曾经憋出来一首打油句，可至今还是疑惑不定。就此请教读者朋友的高见罢：燕青一身花绣，李师师要瞅瞅。浪子果然有种，敢泡皇帝的妞。见笑见笑！

1999年7月初稿于黄瓜园

2012年11月二稿与四明山庄